30

封岩依舊很準時。

九點整, 他打開蔣蘭舟房間的門,從桌上拿起一瓶水, 喝了小半瓶。

蔣蘭舟聞着他身上的酒味, 問他:“要不要喝點茶?我從家裏帶了茶葉。”

封岩搖頭, 走到落地窗旁邊的沙發坐下, 點了根煙,說:“我抽根煙。”

蔣蘭舟說:“你抽吧。”

封岩望着窗外的霓虹燈, 一句話沒說。

蔣蘭舟不打擾他,還是給他泡好了茶。

封岩平常不抽煙,抽起煙便像談判, 速戰速決。

他吐出最後一口煙霧,将煙頭摁滅在透明幹淨的煙灰缸裏, 站起來眺望窗外的景物。

其實外面沒有什麽風景可賞, 只是從高處往下看,總會有一種掌控全局的安全感。

蔣蘭舟把泡好的茶放到沙發前的圓桌上,說:“有點燙, 一會兒再喝。”

封岩站在窗前, 紋絲不動。

蔣蘭舟走到他身後,抱住了他。

他的身上有酒味, 有煙味, 有他特殊卻不難聞的體味,混在一起,是他獨有的男人味。

封岩握住蔣蘭舟環在他腰上的手,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 嗓音低沉溫柔:“蘭舟……”

蔣蘭舟用臉頰蹭他,開足冷氣的房間,這樣的擁抱有一種舒适的溫暖。

封岩拿開她的手,轉過身,眼神平靜地看着她。

蔣蘭舟捏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心裏也空落落的,她仰臉問道:“是拒絕嗎?”

封岩張口,卻最終咽下多餘的話,堅定地點點頭,說:“是。”

蔣蘭舟眼圈立刻就紅了,瞳孔浸在淚花裏,在燈下閃着光。

她難過地低下頭。

封岩胸口很堵,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麽話安慰她,他真的不會說。

蔣蘭舟重新擡起頭,皺着秀眉,努力把眼淚逼回去,這樣看着比較體面有尊嚴。

她的聲音暫時聽起來很正常:“為什麽呢?”

封岩凝視她的雙眼,聲音更輕:“你年紀太小了,有些事你現在不會懂。”

蔣蘭舟抿唇,挪開視線,不知道該望向何處,腦袋無意識地點着:“哦……我太小了。十八歲太小,二十二歲也太小。是不是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只要比你小,就算我老死那天……也還是太小,是麽?”

她哀怨的目光鎖在封岩臉上。

盡管封岩覺得很艱難,他還是對上她含淚的雙眼,溫柔地告訴她:“你爸也接受不了這件事。”

蔣文忠放心地把蔣蘭舟交給他照顧,他卻對她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對于男人來說,這是來自兄弟的背叛。

封岩繼續說:“或許你現在會恨我,等十年過去了,甚至可能只是三五年後,你只會覺得自己現在的行為,是小女生一時幼稚腦熱而已。我不會計較,不論我結婚,還是将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保證還會像你小時候那樣照顧你,疼愛你,只是不會再将你舉在頭頂,不再擁抱你,不再随意親吻你。你可以永遠叫我‘叔叔’,直到我老去不在的那一天。我會像你爸爸一樣為你送嫁,我會看着你結婚生孩子,我祝願你能夠過上公主般幸福的生活。”

他替她考慮的真周全。

蔣蘭舟滾燙的熱淚順着臉頰流下,她難過地問:“那你喜歡我嗎?”

封岩坦然承認:“喜歡。”

他很快又說:“但你要知道,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長大,我對你的感情最初是純粹的親情。你現在長大了,從女孩子變成女人,對我一個成年男性而言,不再是個可以随便有肢體接觸的小女孩。有的時候,感情是很模糊的,所以我也會有糊塗的時候。但理智告訴我,應該給它一個清晰的定位——我們之間只應該是親情。”

蔣蘭舟不可置信地搖着頭問:“只是親情?”

封岩眼神很篤定:“終有一天,只有親情。”

蔣蘭舟感到窒息,喉嚨灼痛得說不出話,她也無以言表她的悲傷。

她轉過身,趴在玻璃上嗚咽,雙肩不住地顫抖。

封岩輕拍一下她的肩膀。

蔣蘭舟壓抑着哭腔哀求他:“你走吧你走吧。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脆弱又狼狽。

封岩收回手,安安靜靜離開了房間。

蔣蘭舟順着玻璃窗滑坐在地上,她抱着雙膝,在自己的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和以前強烈的挫敗感完全不同,這一次她感到絕望。

封岩回房後,剛插上房卡,燈就開了。

他關掉燈,摸黑走到窗邊,疲倦無力地坐在沙發上,呆呆地看着鞋尖。

封岩忽然低頭捂住了雙眼,喉結來來回回地滾動着。

他很清楚,他現在能做的,就是以後不要讓蔣蘭舟再有遐想。

只要熬到她死了心,一切都會恢複正常。

他今年三十二,父親的長相已經在他記憶裏變得不大清晰,母親對他而言,似乎只是送他來到這個世上而已,就像野外的動物生育後,過一段時間母子相見不相識。

他只感受過兩種溫暖,一個是兄嫂的溫暖,一個是從牙牙學語起,就全心全意依賴他、讓他被需要的溫暖。

他們一家三口,讓他覺得活着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周慧心去世的時候,他的悲傷完全不比蔣蘭舟少。

他無比貪戀這兩種感情。

愛情是很容易變質的東西,激情褪去,很可能什麽都不剩。

親情,乃至友情,都比愛情穩定。

她太年輕,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優質男人,或許會有別的男人讓她感興趣。

一旦她不愛他的那天,封岩無法想象他将會變成什麽樣子。

人不能沒有親近的人,否則會活得像行屍走肉,在無數個黑夜裏,這種孤獨感讓封岩刻骨銘心。

他也很需要安寧的港灣,所以他不願意同時冒着失去兩個親人的風險,去感受一時的刺激。

他堅信,他一定熬得到蔣蘭舟放棄的那天。

青州之行,在八月下旬圓滿結束。

蔣蘭舟回到海市,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孫譽衡送的項鏈重新串起來。

下班的一天。

珠寶專櫃打電話過來告訴她:“蔣小姐,您送來的珍珠是單數,您看是繼續按單數串,還是補一顆同類珍珠串起來?”

蔣蘭舟想了想,說:“你們補一顆吧。”

對方有點為難:“您的珍珠品種珍貴,而且每顆大小都一樣,我們這邊恐怕很難找到同類的珍珠。”

蔣蘭舟把問題又抛回去:“用你們覺得最合适的方式幫我解決問題,什麽結果我都接受。”

“好的。”

蔣蘭舟挂了電話,開門進家。

蔣文忠也剛打完一個電話,他從樓梯上下來,微笑說:“蘭舟,你姚阿姨和你妹妹明天就回來了。”

蔣蘭舟“哦”了一聲,恍然記起:“學生們要開學了吧。”

蔣文忠臉上挂着溫馨的笑容:“是啊,終于九月一了。這個暑假過得好漫長。”

蔣蘭舟淡笑着,她看得出來,蔣文忠很想念妻女。

“爸,我上去換衣服。”

蔣文忠點點頭,又關心道:“你最近幾天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蔣蘭舟搖頭,“可能天氣轉涼,有點不習慣吧,過幾天應該就好了。”

蔣文忠也就沒再問了。

第二天,蔣文忠請了封岩過來吃晚飯,姚瑤和蔣西月拖着行李箱回到家裏。

蔣蘭舟回到家的時候,封岩和蔣文忠正在幫忙搬東西。

“姚阿姨。”

蔣蘭舟換好鞋子,打了聲招呼。

姚瑤忙中擡頭,溫柔一笑,聲音也很悅耳:“蘭舟回來了,好久沒見了。”

蔣蘭舟嘴邊抿了個笑,算回應。

姚瑤拍拍蔣西月的臉蛋,給她一個眼神。

七歲的蔣西月,穿着粉紅色的公主裙,手裏還拿着仙女棒,拽着姚瑤的衣角,怯生生叫道:“姐姐。”

蔣西月出生的時候,蔣蘭舟已經十五歲了,高中大學,她都不常在家,小丫頭認生太正常。

蔣蘭舟笑着誇贊道:“西月的裙子好漂亮,像公主一樣。”

小女孩非常吃這一套,她害羞地眨着眼,問:“真的嗎?”

蔣蘭舟點頭,蔣西月笑開了花。

小孩子笑了,家裏的氛圍就輕松了。

蔣文忠和姚瑤相視一笑。

蔣蘭舟看向封岩,淡聲喊道:“封叔叔。”

封岩輕壓下颌,提着蔣西月的行李箱上樓。

蔣蘭舟在吃飯之前,都把自己鎖在了房間。

姚瑤過來輕輕敲門的時候,她才泰然自若地出來。

“蘭舟最近是不舒服嗎?”

姚瑤也看出蔣蘭舟臉色不太好。

蔣蘭舟給了同樣的回答,說是天氣轉涼的原因。

姚瑤淺笑着,像一株溫柔的蘭花。

她和周慧心曾是鄰居,待過同一個文工團,也是學舞蹈出身,身材自不必說。她的長相也像蘭花一般,清淡恬靜有氣質,看着非常順眼。

就連蔣蘭舟有時候都覺得,姚瑤真的很像周慧心。

一樓客廳,蔣文忠坐在沙發上,檢查蔣西月的作業,小孩子的作業就是些寫寫畫畫的內容,蔣文忠當然不會真檢查對錯,只是認認真真地聽蔣西月跟他分享作業內容。

蔣西月童言稚語,思維天馬行空,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蔣文忠都跟不上她的節奏,只是誇張地附和說:“哦!原來是這樣啊!”

蔣西月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爛牙齒,又轉頭去跟封岩分享,封岩笑着摸摸她的腦袋。

姚瑤無奈笑着走過去,嗔道:“西月,你又纏着封叔叔了。”

封岩站起身笑說:“沒事,嫂子。”

蔣文忠笑眯眯同姚瑤道:“你可別小看阿岩,以前我忙,從來都沒管過蘭舟,也沒教蘭舟寫過作業。蘭舟基本上都是他帶大的,他哄小女孩可是很有經驗。”

姚瑤笑道:“是嗎?阿岩看着不像這樣有耐心的人。”

蔣西月跑過去拉着封岩的手,高聲證明:“我喜歡封叔叔。”

蔣蘭舟扶着樓梯站在他們背後,不太笑得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談論的內容明明跟她相關,她卻覺得在這一方空間裏,她和他們是那麽的格格不入。

吳阿姨端菜上桌,蔣文忠臉上浮笑說:“吃飯了。”

封岩被蔣西月拉着上桌。

姚瑤轉頭看着蔣蘭舟笑說:“蘭舟,吃飯了。”

蔣蘭舟點點頭,也跟着上桌。

有了孩子,家庭氣氛真的很不一樣,蔣西月在家人面前很活潑,不過是夾菜吃菜這類無足輕重的小事,都能讓整個桌面熱鬧起來。

源源不斷的笑聲裏,蔣蘭舟努力賠笑。

飯後回到房間的時候,她的臉僵得發痛。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爬上來講幾句。

本來以為追文的都是喜歡這類文的讀者,觀察大家評論,我發現有的讀者很有可能只是随緣看到,順眼就追,或者完全就是我的老讀者,我寫啥就看啥了……所以跟我想的不一樣。

西瓜寫文好幾年,也寫了幾百萬字了,我很客觀地講,這本書是我目前最滿意,也最有質量的一本書。

但各花入個眼,寫的再令我自己滿意,也不一定符合大家的口味,我只能說這本書,配得上我誇它是我目前的最高寫作水平。

甜文和爽文我覺得好寫,因為這些是可以學的,而且可以學的很好,但對我來說,這類不動聲色裏發生的愛情戰争,更難把握,很難學,假如調動不了自己的真情實感,為它産生喜怒哀樂,完全無法下筆。

所以這個梗我直到現在,不僅僅是寫作技巧提升了,而是自己也長大了,三觀穩定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才敢動筆,很意外驚喜,寫出來我真的很滿意。

這兩章的內容,我反複思考過的,雖然看到大家評論之後,對自己産生過一絲絲質疑,不過我已經有過類似經驗,現在冷靜想想,寫的沒有問題,只不過還有很多東西沒有揭開,所以大家可能比較懵,但我是了解人物從始至終的心态和情感,所以我心裏很清楚,他每個階段應該說什麽話,做什麽事。

這裏就只挑一個點跟大家解釋一下。

有讀者說蘭舟的轉變有點突兀,其實并不突兀。

轉變之前,他們從海市出發的時候,車上有一段對話。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因為打臉太傷自尊。

蘭舟在生氣的情況下,說想給封岩耳光,封岩的回答是随便她。

封岩從始至終,都不是可以容許別人踩他尊嚴的人,即便是口頭上的也不行,但他真的可以容忍蘭舟那個時候給他一巴掌。

當一個男人願意挨你的巴掌的時候,我想……這人是我爸,我得挨揍,當然……不管是哪個男人,大概率都得挨揍。但如果這人是跟我吵架的愛人,只要不是在垃圾桶裏找的愛人,可能他挨了就挨了,會難過會委屈,卻不會傷害我,放棄我。(不是推薦大家暴力解決問題啦,只是人有喜怒哀樂,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沒打過人,文中只是情節需要)

繼續說原文,這一段之後,封岩已經初步放棄掙紮,蘭舟也清楚知道,她擊潰了封岩最堅硬的一道防線,所以膽子才大了起來,因為她要的不是不明不白。

然而就因為她逼得太緊,想要的太多,所以封岩只能明确拒絕。

至于這段的心理狀态,假如只是說封岩“婊”,實在是太冤枉他了,他也很難過,很難做,他背負着巨大的道德壓力和失去家人的壓力,不像蔣蘭舟一樣,她愛了,爽了,不愛了,果斷分手,她還有蔣文忠,還有新歡,封岩不一樣,他太清楚自己,可能會一無所有。

為了一時激情,放棄這麽好的家人,別說是封岩,我想一般人都不會這麽糊塗。

在背德的感情裏,不管什麽類型,雙方受壓情況不一樣,年紀大的,就是要承擔更多的壓力和傷害。比如師生,“大多數人”都會說是老師欺負學生,說這個老師不道德。封岩和蔣蘭舟一樣,出了事,大家會指責他更多,而蔣蘭舟,蔣文忠一句“她還是個小女孩”就能擋下很多責任,這是不可否認的。

想在困境之中,封岩很想尋求不傷害各方的解決辦法,但蔣蘭舟不同意,所以他只能理智地做出最優選擇。

事情是蔣蘭舟主動的,封岩其實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受害者”,他才是被欺負的一方,他在這段感情裏,一點主動權都沒有,幾乎都被逼到懸崖邊,走鋼絲求生。所以理智上來說,我是心疼他的。

封岩更多的心理狀态還不是解釋的時候,後面會講。

我想看完整個故事後,大家應該不會讨厭他,他是有擔當的人,他值得蔣蘭舟全心全意的愛。

說的太多啦,不說啦,知道會有讀者要離開,提前說再見。

後面再不說這麽多話了,等到大結局再聊。

最後,這文我不會坑的,已經為它掉過太多眼淚,一定會好好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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