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半

即使是大夏天,晏涼也戴着口罩,虧得他體質寒涼,不怕捂。

出門不戴口罩,對晏涼而言像裸奔一樣為難,回頭率高到令他懷疑人生,“備受矚目”這種事多少年都适應不來。

因他面上紋有詭異的圖案,以及圖案下隐約可見的、粉紅猙獰的皮膚,在大多數人眼裏,晏涼應該是個奇怪且危險的人吧。

所以他輕易不出門,也不與人打交道,實在不得已,就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口罩帽子遮了大半面容,低頭縮肩走在人群裏。

朋友眼裏晏涼是個凡事無所謂的人,沒太多情緒,連佛系都不足以形容,把他比作舍利子。

當年一場大火,将晏涼的家燒沒了,也将他的臉燒毀了,十年過去,徹骨的疼痛與不甘已被磨得比塵埃還細,猙獰的傷痕也覆蓋在濃豔的藍花刺青下,瞧不清原本的模樣。

橫豎是一張臉,人終究會老,早些毀了,也沒什麽大不了。

晏涼甚至都忘了,曾經見過他的長輩,都忍不住抱他親他,驚嘆他是自己見過最漂亮的孩子,無一例外。

也許是刻意忘了吧,誰知道呢?

……

天色近晚,暑氣未消半分,悶熱異常。

空氣裏彌漫着濃郁的煙味兒,随處可見紙張的灰燼與将熄未熄的火光。

小廠胡同口的路燈壞了,忽閃忽閃的,在瓦片上落下昏黃明滅的陰影。來人走得不緊不慢,一步一步悠閑且篤定,胡同太窄,一輛自行車迎面而來,險些與那人撞上卻沒打鈴,視若無睹般疾馳而過。

來人毫不介意,在一戶人家前站定,叩門,片刻,門被從裏邊打開,是一個戴着口罩的青年,額前劉海略長,遮住了眼睛。

預約時間到了,彼此卻都不着急,來人在院子的矮凳上坐定,晏涼為他沏了杯茶,獨自去屋裏準備,對方說圖案已經與方老師确認過,劍與蓮花的組合,紋在肩胛骨上,他動手就成了。

作為學徒,這是晏涼第一次上手,且是老師不在的情況下,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哪裏不對,最近的一切……都不大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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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白日,他就昏昏欲睡,身體困到融化了似的動彈不得,太陽落山才稍稍好些,卻又覺得身子骨輕飄飄的,五感都變得模糊混沌。

且明明是盛夏,卻總覺得冷。

“小哥,大熱的天,捂着臉做什麽。”對方喝茶,漫不經心的調侃道。

晏涼玩笑似的撇了撇嘴:“臉上有疤,怕吓着您。”

雲淡風輕得就似說別人的事。

來人不置可否,笑:“我聽方老師說,你面上紋了個稀奇的圖案,所以想瞧瞧。”

晏涼明顯一愣,方老師從不将自己的事與旁人說,如果對方曉得,必定是老相識了,也不好駁了老師至交的面子,旋即點了點頭,揭開口罩,半張臉隐匿在院子暗淡的燈影裏。

興許是夜太濃,燈太暗,猙獰的燒傷痕跡隐了去,濃烈到妖冶的藍浮動在夜色中,那是一種從未有人見過的花,不存在于任何典籍書冊百科裏。

來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許久沒說話,末了,半是認真半是玩笑:“我……能換成這圖案麽?”

晏涼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搖頭:“抱歉,不行的。”

來人眨了眨眼,也沒堅持下去,點頭:“這樣啊……可惜了,請問,這花有什麽典故?”

“我自己瞎設計的。“晏涼清淡的笑着敷衍,他面上這藍花,沒有名兒也無從考究,小時候反反複複迷迷糊糊在夢裏見過,和藍花一起出現的,還有屍山,血海,連着筋肉的人骨和殘破不堪的怨魂。

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這種詭異不祥的夢,在他被大火燒傷後就再沒出現過。

那年他九歲,名字還叫季珂,火災後父親不堪家庭重負跑了,母親帶着他改嫁,他也随母姓晏,改名晏涼。

算命先生還說,季珂這個名字,他壓不住,所以自小羸弱多病,磨難不斷,改了這個涼字,一生順遂。

都是老早的舊事了。

……

來人脫了上衣,晏涼在他肩胛骨處細致的消毒,說實話他是極緊張的,畢竟入針深度,線條與填色都是個需要經驗與技巧的活兒。

而這蓮花與劍的水墨圖案,看似簡單,要做好很難。

“你別緊張,我曉得你是第一次,怎麽順手怎麽來呗~” 對方笑嘻嘻的:“疼的話我就叫,可~以~吧~”

“……随您高興。”晏涼無語,說得好像自己

要對他做什麽奇怪的事情……

針管發出滋滋的電流聲,那人似完全覺不出痛,閑閑開口:“話說,你的書,我看了。”

“……嗯?”晏涼心中咯噔一跳,手上卻不敢懈怠半分,他寫書的事兒,就連方老師都不曉得,這人怎麽……?

“快完結了吧?”

晏涼的額角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沉默許久:“最後三章了。”

他并不希望自己寫書的事被人知道,況且行文天馬行空,劇情俗套扯淡,小說的男主還是他的舊名「季珂」,羞恥爆了。

人設也十分套路,男主季珂身世坎坷,親人背叛同門陷害,從雲端跌落泥地,好在擁有主角光環,在衆姑娘的簇擁下一路所向披靡複仇奪權。

有修仙的背景,也有怪談的設定,風格模糊邏輯混亂,之所以想寫,全是因為骨子裏有那麽一點寫故事的執念,加上他把自己少時的經歷投射到男主季珂身上,多多少少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

寫着寫着,寫壞了,主角光環漸漸淡了,男主涼薄扭曲的性子有了報應,身邊的人相繼為他死去,他也因此黑化攪得世間生靈塗炭,讀者紛紛棄文,可晏涼有始有終的性子絕不會棄坑,索性按照自己所想徹底崩壞下去。

結局,會是一個“大驚喜”,主角做的孽,自會有人來收拾……

“BE?”那人饒有興味的,試探問道。

“算是吧。”晏涼模棱兩可也不否認。

“可你都斷更一周了。”

“……?”晏涼眉頭微皺,斷更一周?他自己怎麽毫無知覺?努力回憶這一周發生了什麽,卻只是朦朦胧胧的一片,記憶似墜入雲裏霧裏,出現明顯的斷裂,只片刻,太陽穴便隐隐作痛。

“一點都想不起來了?”那人的聲音輕輕響起,卻如黃呂大鐘一下下敲在他心上,晏涼頓覺神思恍惚,手上的動作也遲鈍了起來。

滋滋的電流聲回蕩在光線晦暗的屋裏,蓮花瓣如灼灼火焰,在填色未完的皮膚上洶湧蔓延,似要燙傷他戴着手套的指尖。

額角的汗水浸入眼睛,視線變得模糊,周遭的一切影影綽綽,沉溺在血紅的光景裏。

那人的聲音忽近忽遠,在電流聲裏缥缈而至——

“晏涼,快想起來吧。”

“你已經死了。”

蔓延在指尖的血紅火焰頃刻熄滅,東邊的窗戶未關,月色和着夏夜的風灌入屋中,有草木淡淡的清氣。

七月半,月光清明,晏涼想起來了。

七日前,他整個人被卷入水泥車的輪胎底,他能聽到咯吱咯吱頭骨碎裂的聲響,感受得到汩汩血流的溫度,被血模糊的視線嫣紅一片掃過圍觀的人群,最後落在黏成肉泥的胳膊,散落四處的手指上。

曾經不止一個人,誇過他的手生得好看。

思維截然而止,驚叫聲,腳步聲,警笛聲,周遭嘈雜的聲響一點點将他淹沒,空氣被抽幹,窒息感洶湧而來。

“不要害怕,已經過去了。”

“嗯……”晏涼試圖深呼吸平複心緒,才意識到,自己早沒了呼吸,“您是,傳說中的擺渡人?”

“算,也不算。”

“……”晏涼緩過神兒來,很快便接受了自己已經死亡的現實,事實上他的人生也沒出現過什麽好事,更沒什麽值得他留戀的,早死早投胎,說不定還能求個來生安穩順遂。

擺渡人看他面色平靜下來,笑:“你倒是沒什麽求生欲。”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這些時日彌漫在心間的雲霧瞬間消弭,困頓之感也全然散去,晏涼頓覺神思清明,慘淡一笑:“難道還能搶救一下?事到如今,掙紮也沒用了吧。 ”

他也完全不想掙紮,平時動不動就說自己圓寂,這回真死透了。

那人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搖頭:“不要這麽消極悲觀嘛,說起來,我也算半個你的讀者,這樣吧,你先把這書完結,我再送你去輪回如何?”

“可以。“晏涼毫不猶豫的答應,畢竟故事之後的走向他心中分明。

“不過,我不接受現在這種局面,也不接受BE。”

晏涼怔愣片刻,遲疑道:“你要我改故事走向?”

“沒錯。”

“不行……”在某些方面上,他這人很軸。

“如果你活在那本書裏,可能就不會這麽說了。”擺渡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什麽意思?”晏涼眨了眨眼,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勞煩你穿到書裏,親自去改設定。”那人似笑非笑的,玩笑的語氣卻是極認真的神情:“此事畢,我會給你安排個好胎,說到做到。”

穿書……晏涼當然曉得什麽意思,心涼了半截,面上卻不露怯半分,确認道:“故事雖是我寫的,可我一旦穿到書裏,一切都變得不可控了。”

那人不予評價:“你是作者,對劇情人設再熟悉不過,總會有法子的。”

不,才不是,從上帝視角轉到當局者,難度完全不可相提并論!

興許是看穿晏涼心中的動搖,那人微微一笑:“你若嫌麻煩,我不會給你安排主角反派這種戲份多的角色,保證錢多事少還能看熱鬧,滋潤的很。”

“我拒絕。”晏涼是個凡事無所謂的佛系青年,很難得說出如此篤定決絕的話,究其原因,他也說不清,只是發自內心的抗拒。

出于直覺預料到沒什麽好事。

那人恍若未聞:“事不宜遲,收拾收拾,趕緊上路吧。”

“畢竟,天快亮了。”

淡藍的晨光漫入屋中,晏涼想說話,喉頭卻似被人扼住,吐不出一個字,身子也變得輕飄飄的,浮動在微涼的晨風裏。

二十一年的人生歷歷在目,火光、燒傷、濃烈的藍花、斷裂的手指、父親的抛棄、鄙夷的目光、跳躍在皮膚上的染料、成堆的白骨與熙熙攘攘的怨魂……

夢境與現實混淆了,藍花,那藍花究竟有沒有名字?

屋中恢複寂靜,四合院裏傳來陣陣婉轉鳥鳴。

那人嘆了口氣——

“若無了斷,你生生世世輪回,都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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