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藏寶圖6.無心插柳

戴博文走在院落的走廊裏,一貫的道袍随步伐輕輕擺動,卻少了幾分公開場合時的仙氣兒。尤其是他還精神不濟,一個呵欠上來就順手用拂塵遮一遮,困倦混着莫名的起床氣,使他看起來不太高興。

侍衛将他一路送到潭親王的臨時書房之中。潭親王正在書桌前看東西,見他來了便起身走近,仔細端詳了幾眼:“先前馬車上你就時睡時醒,國師難不成有嗜睡的毛病?”

昨天晚宴心力耗費如此之大,今天還不能睡到日上三竿,戴博文幾乎想要翻白眼了。他眼睛一擡掃過潭親王,嘴角扯了扯:“只是走過來有些累。”

潭親王一挑眉。因為國師就一個人,并未另外安排住的地方。大家都在一個院子裏,從國師的西廂走過來才幾步?就累了?

不過冷面閻王并未揭穿滿臉不耐的國師,只是轉身拿了一張紙遞到他面前。

“什麽東西?”戴博文目光一垂,“‘陶川運走官鹽’?”

巴掌大的紙張上,短短一行字只比蠅頭小楷大一些,紙上還有明顯的折痕。潭親王轉身往書桌走回的一刻,戴博文眼一眯:“……哪裏來的?”

潭親王的動作一頓:“嗯?”

“……誰給的?”戴博文跟着走到桌前,“有人告密?”

“清晨府裏侍女來送洗好的衣物,夾在裏面。”潭親王将之折回原本的模樣,捏在指尖,“侍衛發現之後給我了。”

戴博文将紙張抽走,盯着對方的眼睛:“那麽,你一定知道這是誰。”

區區告密信,或許瞞得住梁紅添的眼皮,但哪裏瞞得住通天的潭親王?能遞到他手裏的消息,必已來源清楚。

潭親王忽而露出一個輕微的笑意,略低下視線挑眉道:“其實,你也知道這是誰。”

戴博文皺眉看着那雙黑色的眸子,好一會兒才低下頭打開那張紙,再次觀察起來。

我知道是誰,會告密的人……戴博文盯着那字跡,忽而靈光一現:“那個‘碾’!”

“碾”正是昨晚和“方中人”“隔窗聽雨”一同詢問了水鄉鹽倉案的人。雖然他們都隐藏了姓名字號,但戴博文不僅看出了他們一一是誰,還在晚宴後告知了潭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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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窗聽雨”,水鄉鹽倉案關系者、水鄉知州梁紅添;“碾”, 水鄉鹽倉案關系者、鹽課司崔玉安;而“方中人”,正是方正之城——皇城中人:潭親王。

潭親王并不意外他能猜出來。實際在昨天晚宴上,在銅箱移動時兩人之間的對視,就已經達成了默契。

或許是崔玉安也意識到了國師已知“碾”是誰,或許是戴博文篤定的回答給了他信心,總之這封信在清晨時送到了潭親王手裏。

不過,就算現在的時辰也不晚,離潭親王所謂的清晨也有一段時間了,所以:“陶川……運鹽船的二副,他不是随船葬身了嗎?”

先前潭親王讓背的資料裏,對運鹽船事故做了詳細描述,內容包括死者名單。潭親王考校到這裏時,碰巧侍衛們也在旁邊聽着。當戴博文洋洋灑灑把死者、傷者和幸存名單都背完,侍衛們紛紛表示對國師大人望塵莫及。

這種毫無關聯、毫無規律的東西最難背了!

潭親王當時感覺還好,可這都過了近十天,國師還能在困頓的情況下迅速想起,就算是同樣熟悉資料的潭親王也不得不心中贊嘆。

他走向旁邊的高腳小幾,斟了一杯茶遞給戴博文:“确實銷了戶籍,但如今一看,只怕有詐。”

潭親王親手倒茶的待遇,雖不是皇帝獨享,那也是極為難得的。戴博文放下紙張,雙手接了。湊到鼻下一聞,味道濃郁芳香,猜都能猜到喝下去是如何提神醒腦。

一大早喝這個……看來,潭親王也不是鐵打的。

戴博文慢慢飲了半杯溫熱濃茶,這才道:“金蟬脫殼。這麽說,确有可能。誰舉薦他來的,他什麽時候搭上私販的,誰是他死遁之後的接應……想來親王殿下已有想法?”

潭親王回道:“他的保薦人或許和水鄉崇雲縣的師爺有關,已經派人去往。而且陶川到船上一年多,說早不早說晚不晚,偷運私鹽?僅憑他一人還辦不到。”

戴博文喝好茶,沒被茶味弄醒也被熱水落肚弄精神了。他把茶杯往案幾上一放:“殿下是說,死者名單可能就是偷運私鹽的名單?”

“是不是,一查便知。”潭親王道,“人越多,越不好掩藏,端看經手的人有多少本事了。”

戴博文撫掌輕笑:“別人的本事我是不知,潭親王卻屢屢叫我大開眼界。殿下心思缜密、步步為營,倒讓我覺着自己來得多餘了。”

“國師不用妄自菲薄。”潭親王繞到書桌後,坐在太師椅上,“沒有你昨晚大發神威,崔玉安哪裏有膽量告密?”

戴博文覺着這句子的結構有些像是諷刺,但語氣聽起來倒是真新誇贊,便側頭瞥了他一眼:“意外之喜而已。殿下找我來只是為了說這個事?”

“其中之一罷了。”潭親王看向他,“昨日一役,梁紅添已有動搖,分別給幾人遞了消息。雖賬冊還無消息,亦不遠矣。”

戴博文的指尖敲了敲桌面:“昨夜人多嘴雜,衆生來往,親王如何能斷定他就是傳了消息?”

“越是突發的情況,人的處理就越不周全,這是必然的。”潭親王傾身拿過那張折疊好的告密信,略舉起來示意道,“他不敢以身犯險,能傳話的寥寥無幾。只要盯緊了他身邊那兩三人的動靜,還愁找不到目标?”

昨晚戴博文大發神威,最後一句此案必結幾乎就是沖着“隔窗聽雨”梁紅添說的,頗有敲山震虎之意。如果他唯恐遲則生變,就會将先行的應對方法盡快告訴同謀。而梁紅添也知道,若是選擇深夜密謀,布下天羅地網的潭親王怎麽可能錯過?于是人來人往的晚宴成了他最好的掩護。

然而私販官鹽,殺頭的罪,必定是極為信賴的人才能作為左臂右膀。昨晚梁紅添身邊能最快吩咐到的,不過是桌子就在旁邊的判官周信芳,和一名近侍。宴席之間,他倆碰到一兩個旁人并不奇怪,連續親密接觸四五個官吏,這還不奇怪?

周信芳敬酒碰杯時會忽而裝醉湊近對方,侍從每接觸完一個官吏,臉上就會有短暫的不自然——這都是潭親王侍衛們的察人功夫。

戴博文疑惑道:“你憑什麽認為梁紅添當晚就會傳消息?”

實際上這就是潭親王猜的,不過他可不會說出來:“不是昨晚也是今晚、明晚,連續壓力之下,梁紅添不會坐得住。”

“連續壓力?”

“這就是頭一個承受不住壓力的。”潭親王将告密信扔在桌上,“國師,再努力努力吧。”

“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牆。”戴博文看着對方,警告道,“我可以再找機會試探,但親王殿下可別玩出岔子來。”

“他越是自亂陣腳,就對我等越有利。”潭親王森冷一笑,“至于國師的安危……只要有我在,決不讓人動你一根寒毛。”

被潭親王和國師盯着算計的梁紅添,或許早就想要避開兩人。遺憾的是大家都在州府衙門辦公,除非梁紅添敢在潭親王眼皮子底下翹班,否則就很難逃過戴博文的刻意“巧遇”。

“……國師。”

梁紅添在衙門後的小道上正面碰到了戴博文。雖然算不上狹路相逢,但整個庭院內就他們兩人,簡直避無可避。

“無量天尊。”戴博文一甩拂塵,表情淡漠地掃了他一眼,“梁大人……有些臉色不佳,還請務必注意身體。”

“多謝國師關照。”梁紅添回道,“最近略有失眠而已,梁某慚愧,倒讓國師費心了。”

因為國師嚴格算起來并不是朝官,所以梁紅添在日常的生活對話中還是選擇了較為平等的語氣。

“哦?”戴博文問道,“看來親王的到來讓梁大人壓力頗大?”

國師人設下的戴博文忽然開始多話,其實就是下套的标志。不過梁紅添還沒抓到這個特點,國師在這堵着他說話,他也只能回話:“國師言重了,不過是梁某自己的老毛病而已。”

“老毛病?”戴博文忽而走近了一步,壓低聲音道,“不會是梁大人‘隔窗聽雨’,擾了睡眠吧?”

梁紅添面色一變,而後又強自鎮定道:“……國師果真神機妙算!”

“昨晚看到信封我已知曉,只是錯失言明的良機。”戴博文道,“您和親王寫了一樣的問題,看來您想要查清鹽倉案的心情,未必輸給親王殿下。”

他這話說得太順溜了,梁紅添反應了一瞬才說:“親王憂國憂民,日理萬機。下官卻是因治下有弊,協助此案乃分內之事,哪裏比得殿下。”

戴博文看着他,眯了眯眼道:“……梁大人面容憂愁,看來還未得到消息?”

梁紅添的眼睛睜大了一瞬,又垂頭道:“……請國師明示!”

他或許猜測國師是在試探他,或許又真的有些許慌神,但這都不重要。戴博文“戲碼”連貫,盯着梁紅添許久,似乎在評估着什麽,然後忽而又走近了一步低聲道:“梁大人。”

梁紅添不由自主地擡頭看他,戴博文左右轉頭看了看,這才将目光落回對方身上。

“今天清晨,有人向潭親王告密。說是官鹽沉船絕非天災,而是人禍……”

國師的目光清冷而專注,幾乎透出一股銳氣。他的語速緩慢,對方的所有反應全數落在他眼裏,每一種都在确認他說的——或稱為潭親王的推測——确有其事。

“官鹽被盜、運船被沉、無辜者死傷,然而,作亂者逍遙法外。”戴博文的語氣極具自信,仿佛并不是要告訴梁紅添一個消息,而是和他說一個确鑿的結果,“不過,只要掌握了一個關鍵,此案就将柳暗花明。”

這層層遞進的話語,正在接近戴博文真正要說的內容。

“潭親王,在追查一本記錄被盜官鹽的賬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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