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節

村子。穿過村子的河像玉帶一樣,為村裏人提供水源。只是近年來水源不那麽充足了,滄海桑田,山地起伏,山口更小了。其實男知青宿舍的後邊,雨季的時候會有山泉水,但上趟山太不容易了,指望用那裏時有時無的山泉水解決村裏水源問題不是個長久的辦法。

除了苦點累點,江流對當下的一切都很滿意,艱苦的生活他有心理準備,所以也不那麽難适應。

那本手抄的詩集就藏在韓建國的鋪蓋下面,江流知道,卻也沒有拿回來。

這樣的人他見過不少,有點小權力就橫起來,不學無術,狂妄自大,草包一個。

老遠看到橋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晃晃悠悠地挑着水,白花藍底的短衫。江流情不自禁地下山,朝橋的方向走去。

葛紅英趁着午休去洗她的舊軍裝。

舊軍裝是隔壁被打成反動派的軍官的,抄家的時候葛紅英趁人不備撿來的。男士的軍裝有點肥大,紅英手巧,三改兩改的上了身,還挺精神。

午休河邊人少,碰到田寡婦來挑水她也吓了一跳,趕緊把軍裝扔進河裏用臉盆蓋上。打了個招呼話音未落,就見到江流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

他看了一眼葛紅英,好像不認識似的,就接過田寡婦的扁擔扛起來。

葛紅英都看啥了,這是那個沉默清高的黑五類嗎?

田寡婦不好意思想搶過來,只聽江流惜字如金:“我來吧。”

下午女知青去收拾菜地,男知青由孫、韓二人帶着,去北邊的山口查看水源的情況。幾個身強體健的知青掄起鐵錘開始鑿山石,其他人在後方搬運山石。

山路險峻,膠鞋都磨平了直硌腳。一個小時之後,韓建國招呼大家休息。

“再不下雨,這山口再打不開,這河就要斷了。”孫建新望着這豔陽天,快要被曬化了。

山上不斷有小碎石滾下來,江流好奇地撿起一枚,竟然是透明的,便舉起來對着陽光看,才發現韓建國也在看他。

一群半大小子頂着太陽幹了半天的苦力,一坐下就是臭烘烘的汗味,江流受不了,遠遠地一個人坐着。韓建國早看見了,視線就沒有離開過他。一看見這人,滿腦子就是昨天讀到的那首《自由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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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毛選和一些政治學習的文件,韓建國已經很久沒有讀到過什麽別的語言文字了。冷不丁的讀了首外國詩,雖然理解的還不夠透徹,但心中卻沒來由地湧現出充實之感,讓他迷茫已久的心,突然敞亮起來。

他很想知道江流是怎麽理解這首詩的,他很想跟他交流交流,卻不知從何談起。

返程的路上,大家都累得不說話。韓建國稍一分心,低頭擡頭的工夫,江流就不見了。

玉珍來接他,說支書有事找他。韓建國無論怎麽張望都找不到江流,只好跟着她走了。

累了一天,一躺下就不想動了。江流在小溪邊洗了一把臉,倒在草叢裏。肚子的叫聲比青蛙的叫聲還響亮,他餓得睡不着,無可奈何地往村裏走。

走到村東口,正巧碰見從村裏開會回來的田嫂,還沒張口叫人呢肚子先叫了,又被田嫂請進了屋。

“剛才開會建國還說呢,又把你弄丢了。”田嫂在鍋裏放了幾個土豆,添了一把柴火,“你回來之後上哪兒了?”

江流又累又餓,反應有些遲鈍:“就……睡了一覺。”

土豆就鹹菜,棒子茬粥,江流吃得狼吞虎咽,是真餓得不行了。那天在村支書家也是這幾樣東西吧,怎麽當時就吃不下呢?

他吃得香,田寡婦看着也高興,就拿出會議筆記,跟江流談起最新傳達的精神。江流吃着東西嘴被占着,也就顧不上回應,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

與其談這些有用沒用的,還真不如再給他唱一遍《紅頭繩》。詞都還記得,旋律想不起來了。

吃完了飯,田嫂在廚房洗洗涮涮,江流放松地仰面躺在大炕上休息,肚皮微微鼓了起來。像是小時候的某一天,母親在廚房收拾着,那應該是更小的時候。母親走了之後就是祖母,在臨海的漁村,那棟二層的老房子裏,也是這樣。

那段時間每天都東躲西藏的,祖母不讓他出門,自己出門也要喬裝打扮。江流每天只在院子裏看看書逗逗蟲,其餘的時間不是睡覺就是發呆。漁村的老房子,明式的白牆黑瓦的院落,木制的樓梯陳舊不堪,稍稍一踩就會發出刺耳的聲音。外婆讓他盡量不要出聲,不能讓外邊的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就小心翼翼的,只有在村裏放大喇叭廣播的時候才敢上上下下的跑樓梯。祖母出門,沒有人和他說話,木樓梯的聲音都讓他興奮。

累倒了躺在地上睡着了,祖母回來看到會抱着他哭。他不明白這有什麽可哭的,便趴在祖母肩頭繼續昏睡。

“江流?江流?”

女人的聲音像是從大海上傳來的,是媽媽回來了嗎?伸出手一把抓住,是媽媽!

“媽媽!”

田嫂愣在那兒,看着江流狂喜的表情僵在臉上。她甚至忘了抽出手,還是江流先放開的。

“你的衣服破了,我已經補好了。”田嫂把手裏的衣服丢給他,低頭逃出了屋。

一下子從泉州的小漁村被拉回了北大荒,江流抱着剛補好的衣服愣神。

快十點了,還是不見江流回來,韓建國有點擔心,站在路口不斷張望。

“東子,幹嘛呢!”

孫建新從曬場回來,好不容易收上來的高粱,都讓蟲子吃了可太可惜了。

“江流還沒回來。”

“嘿!”孫建新咂了一下嘴,“這小子怎麽這麽我行我素啊,回頭我好好說說他。”

韓建國擺擺手:“你不要管他,這人來頭不小,成分複雜,我們時不常敲打一下,保他不出事兒就成。”

正說着,遠遠就看見一個身影在爬坡,走得跌跌撞撞。

“你進去吧,他回來了。”

韓建國也不知道,在這黑漆漆的夜色中他是如何看出那個人影是江流的。直到他走近,也沒想明白。

“你去哪兒了?怎麽才回來?”

江流擡頭看到來人,露出了紅紅的眼睛和喪氣的臉。

“你怎麽了?”韓建國直接問出口,“到底幹嘛去了,哪兒都找不到你。”

“我累了,去小溪邊睡了一覺。”

難怪到處找都找不到,韓建國在心裏嘀咕,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土豆。

“餓了吧?給你留的。”見他沒反應,就塞進他手裏,“吃完了再進去,省得他們多話。”

草叢裏各種小蟲亂糟糟地叫着,江流慢慢地吃着這顆不大不小的土豆,韓建國站在後邊盯着他頭頂上的旋兒。

頭發是不是太長了?男知青都清一色的板寸,他這樣子不太整齊吧?

剛想說頭發的問題,手揣進兜兒裏就摸到了那本手抄的詩集,而本子的主人正在認真地吃土豆。

“你怎麽理解那個《自由頌》?”

冷不丁地問了一句,江流很快就反應過來:“你讀得懂?”

韓建國一愣,随即笑起來:“別小看人,我也是高中畢業呢。”

江流沒理會他,心想自己連初中都沒讀完又怎樣,擡手抹抹嘴:“有什麽可理解的,就是寫的那個意思。”

“生命,愛情我都明白,那自由怎麽解釋呢?”

經過他身邊,江流擡頭直視他,認真地問:“你真的明白何謂生命?何謂愛情嗎?”

韓建國一下子被問住了。

“謝謝你的土豆,晚安。”江流走向宿舍。

“晚安……”

韓建國久久沒有回過神。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道“晚安”,是個很新奇的表達,同樣他也發現自己好像确實并沒有理解什麽是生命,什麽是愛情。

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秋收結束。江流連續幾天都趴着睡覺,腰倒是不疼了,就是總憋氣,白天昏昏沉沉的,一開會就睡覺。

那一年的秋天很短,知青們還來不及把過冬的糧食儲存,西伯利亞的寒流就不期而至了。長年生活在南方的江流,終于體會到了什麽是真正的冬天。

他已經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整個人鼓鼓囊囊的行走都不太便利,然而依然會不自覺得打寒戰。他不明白開會為什麽不能在屋裏,非要在外頭,大家都不冷嗎?

葛紅英還在臺上義憤填膺的演講,嗓音刺耳,吵得他心煩。

“……來北大荒,我們是來戰天鬥地的,是來吃苦受累的,不是來享清福的!”說着她看向了江流,“尤其不能容忍混在革命隊伍裏的階級敵人,要統統消滅!”

不知說了多久,江流都要快昏過去了。雷鳴般的掌聲讓他一激靈,松了一口氣,終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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