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隆宗門上有小太監疾步過來,到了跟前呵腰回話:“老祖宗,萬歲爺傳呢,請老祖宗過乾清宮一趟。”
梁遇也正要面見皇帝,交代了楊愚魯幾句,便踅身往內右門去了。
今兒朝上種種,總體來說尚算滿意,平時中庸的皇帝發了話。也有一言九鼎的氣勢。原本內官參政,一向是暗裏實行,那些正經科舉出身的官員們,從來不覺得胯/下二兩肉能和十幾年寒窗苦讀相提并論,司禮監縱然手握大權,在他們眼裏奴幾還是奴幾。可是打今兒起不一樣了,照着俗語來說,就是變了天了。這宮裏上下,朝野內外,還有哪一處是司禮監夠不着的?細想想,怕是沒有了吧!
總算不枉多年心血,小皇帝資質平平,勝在聽話,今日既起了司禮監上朝的頭,往後一步一步地來,像阿芙蓉膏上瘾似的,只會越來越離不得他。
人逢喜事,梁掌印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月徊在窗口遠遠看着,那件赤紅的飛魚服濃烈得火焰一樣,小時候她纏着哥哥要糖吃那陣兒,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變成這個模樣。
皇帝也在一旁看着,喃喃說:“大伴這些年辛苦,早在太宗皇帝時期,宮裏就興結對食了,大伴怎麽從來沒想過要成個家?”
月徊忽然發現,皇帝其實也挺喜歡過問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
她啧了一聲,“奴婢也想不明白,白放着那麽好的宅子,情願它空着,也不往裏頭填個把人,又不是養不起。那回我倒是問來着,他說忙着給皇上辦差,無心成家。”說罷笑了笑,扯謊扯得臉不紅氣不喘。
皇帝有點兒感動,“差事要辦,找個知冷暖的人也應當,不說旁的,做個伴也好。”
“可不是嘛……”
月徊正感慨,聽見殿門上站班的通傳,說掌印到了,皇帝忙坐回座兒上,月徊則低眉順眼,老老實實站到了一旁。
梁遇進門,先瞥了那丫頭一眼,見她臉上神色如常才放心,複向皇帝行禮,“主子傳臣,臣也正有要事向主子回禀。”
皇帝點了點頭,“太後傳你入慈寧宮,是為了今兒朝堂上的事麽?”
梁遇道:“這是一宗,傳過去磚頭瓦塊說上一車,臣早就習慣了。還有一宗事,臣要讨主子示下,太後給臣瞧了一張畫像,是戶部尚書孫知同家的閨女。這孫知同的夫人原和太後沾親,姑娘論着輩兒的,該管太後叫表姨母。臣瞧太後的主張,大有內定皇後的意思,發話讓臣協同張首輔承辦此事……不知主子對皇後人選可滿意?”
“滿意?”皇帝冷笑起來,“太後真是好長的臂展啊,樣樣霸攬着,到底管到朕的婚事上來了。她是要把這大邺的後宮,變成她江家的炕頭兒,先帝時候她們姐兒倆壓得其他嫔妃喘不上來氣兒,如今又要聯合她江家外戚,逼朕走先帝爺的老路。”
梁遇早料到皇帝會是這樣反應,新仇裏頭夾着當初生母劉淑妃的舊恨,太後要替他安排後宮,就算是個金子捏的人兒,也必不得聖心。
梁遇沉吟了下,“臣一向知道太後的脾氣,眼下正在興頭上,誰拂了她的意兒,必鬧得一天星鬥。臣且領了命,回來要讨主子的主意,主子要是不樂意,臣再另想法子為主子分憂。”
他是謹慎人,一遞一聲都斟酌着分寸,皇帝每到走窄的時候,還有大伴能替他排憂解難,雖氣惱,心裏不受委屈。
“依着大伴,這件事該怎麽處置?”
梁遇略頓了下道:“最簡便的法子是辦了那姑娘,或是落水,或是遭劫,東廠有的是法子。不過這個對策治标不治本,縱是孫家姑娘出了岔子,太後另選一個也不費工夫,到時候後位還在江家手裏。依臣拙見,最一勞永逸的做法就是斷了他們後路,只要皇後人選昭告天下,太後吃了啞巴虧也不好聲張。所以臣問過主子,心裏可有合适的人選,屆時偷天換日,這事兒就成了。”
天下的難題,到了東廠手裏都不算難題,只是皇後人選不好定奪,梁遇細瞧皇帝神情,只見一道目光悠悠,移向了月徊。
有這一眼就盡夠了,可惜月徊是個傻子,她光想當太監,沒琢磨過怎麽當娘娘。梁遇就這一個妹子,往後的路自然要替她打算,不過當下還不是時候,到底人心隔肚皮麽,皇帝會不會存心拿這件事兒作試探,誰也說不準。
隔了好半晌,才聽皇帝道:“太傅徐宿有個孫女,同朕年紀相當。徐家三朝帝師,對朕也算忠心,要是選徐家姑娘為後,大伴以為如何?”
梁遇道:“主子的想頭極好,徐家世代簪纓,門下子侄輩皆在朝為官,皇後出自徐家,既堵了滿朝文武的嘴,對天下人也是個交代。既然人選議定了,臣心裏便有了底,餘下的交給臣來處置就是了。”
皇帝慢慢點頭,“不過這事恐怕還需費些周章,太後令內閣插手,就是為了掣肘司禮監。張恒受命于太後,要是有點子風吹草動,怕是瞞不過太後。”
江太後的任性妄為,可說是歷朝太後之最,這件事不讓她得知便罷,要是讓她事先知情,不把天捅個窟窿才怪。張恒呢,內閣首輔,和一般閣老不同,司禮監才收拾了幾個唱反調的,這會子再動首輔,時機上不合适,反給人彈劾的把柄。因此要兩頭不驚動,悄沒聲兒地辦了,至少确保诏書頒布之前不出什麽亂子。
梁遇把視線調向月徊,皇帝立時便會意了,這是最不傷筋動骨的做法。
月徊不懂那些政事,橫豎皇帝娶個親也費老鼻子勁兒,她聽他們商議,像在聽天書。
原以為沒她什麽事兒的,她和牆上壁瓶,地心兒熏爐一樣是個擺設,沒想到那兩道目光齊齊看向她,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愕着眼,“怎……怎麽?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梁遇沒有說話,不過掖手一笑,算不言自明了。
物盡其用,就是這麽個理兒。紫禁城裏除了主子不養閑人,月徊很識趣兒,沖皇帝虔誠地說:“奴婢為皇上鞠躬盡瘁,沒有二話。”
皇帝颔首,轉頭對梁遇道:“朕打發人傳你來,其實是為另一件事兒。朕欲留月徊在宮裏,又恐大伴不樂意,所以想問問大伴的意思。”
這還有什麽可問的,皇帝既然開了金口,便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梁遇瞧了月徊一眼,那丫頭眼巴巴的,她對自己沒什麽主張,走一步算一步的人,遇見這樣的事兒全憑哥哥處置。
留下幾乎是毋庸置疑的,但以什麽方式留則大有文章。梁遇向皇帝輕呵了呵腰,“臣兄妹能侍奉皇上,是咱們的造化,主子既然說留,留下便是了。”
皇帝望向月徊,那張團團的臉上寫滿随遇而安,他喜歡的就是她這股不争不搶的泰然。宮裏的明争暗鬥他見得太多了,越是出身高貴的越愛分出高下,連他跟前四個女官都愛争個頭名。不如月徊這樣苦出身的,得了一塊酥兒印①就滿心歡喜,她知道好歹,容易滿足,皇帝看見她,比躺在床上任那些女人揉搓受用得多。
“月徊,你的想頭呢?”皇帝同她說話時,聲氣兒都是軟的,“你入宮,想幹什麽事由?是在朕跟前做女官,還是……”
還是什麽,卻不大好意思問出口。皇帝雖早知道男女之情,但這回隐約浮起情窦初開的彷徨,一則出于她是梁遇的妹子,二則還是因她合他的脾胃——餘生有個有趣的靈魂相伴,總不會太寂寞。
可惜月徊紙上談兵能耐極大,要動真格兒的就露怯了。她甚至沒有想到那一層,挺腰說:“就沖您請我吃棗兒,我也得伺候您,給您端茶遞水做女官。”滿滿一身江湖義氣,把胸口拍得邦邦響。
皇帝引導半天,全是無用功,不由洩氣,“可過年你就十八了,朕怕你在宮裏蹉跎,耽誤了你。”
月徊說:“我們掌印二十五了還孑然一身報效朝廷呢,我才十八,不算什麽。”
皇帝摸了摸前額,發現很難把她引上正道,這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只好等她自己改主意了。
梁遇臉上淡淡的,對月徊的選擇未作任何表态,只是拱手道:“請主子容臣兩日,待臣安排妥當,即刻讓月徊進宮。”
從乾清宮出來,梁遇邊走邊問她:“你當真願意進宮伺候人麽?”
月徊顯得無可奈何,“要不怎麽呢,皇上既發了話,咱們也不好回絕。我是不願意幹伺候人的差事,上富戶家裏做工,了不起扣嚼谷,上宮裏做宮女子,鬧得不好扣的就是壽元,我還不是怕您為難麽。”
她倒體人意兒,也不算傻,梁遇瞥了她一眼,“那皇上話裏話外的意思,你聽出來了麽?”
月徊壓低了聲兒,“皇上立後宮的事兒,您二位商量了半天,我要是說我願意做娘娘,皇上該懷疑您的野心了。”
原來她什麽都明白,不過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梁遇不由一哂,“竊鈎者誅,竊國者侯,你聽過這句話麽?你要是真願意當娘娘也不難……”說着頓下來,複又問她,“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皇上的長相不合你心意?”
月徊愣了下,才發現哥哥遠比她想象中的更了解她。不過要說她不願意做娘娘的原因是這個,那就猜錯了。
“不是有句民諺嗎,說‘南宇文北慕容’,慕容家的人,再醜也醜不到哪裏去。我就是瞧這宮裏每個人都累得慌,不及我在外頭天地廣闊。眼下礙于那點小能耐在那位爺跟前現了眼,想走也走不脫,且慢慢熬着吧,等時候一長皇上淡忘了,我不就能順利出宮了嗎。”
說來說去全是那一技之長惹的禍,梁遇嘆了口氣,“這回恐怕還得麻煩你一遭兒,既入了這個局,扮一回是扮,扮二回也是扮。”
月徊認命地點點頭,“這回是誰,您明說吧。”
梁遇向慈寧宮方向眺望,寒聲道:“江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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