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月徊失望至極,“說好的, 怎麽又不回來了?”

她嘟嘟囔囔站起身, 頭也不梳了,懊喪地瞄了梁遇一眼。

“東廠的人都不講理嗎?我上半晌和小四約好的, 他說告了假就回來,橫豎學徒不擔差事,少他一個不少。這會兒是怎麽了, 忽然帶他上懷來?他那師父和他過不去, 有意不讓他回家是怎麽的?”

梁遇臉上沒什麽異樣, 那點心虛掩藏得極好, 任誰也瞧不出來。東廠在他掌管下,什麽人往哪兒指派,全在他一句話。他的官兒做到今日, 原該是眼界開闊, 不會和小孩兒一般見識的了, 可他就是願意, 還不興他不待見一個人?

不過月徊氣大發了,她滿臉不忿, 呼哧呼哧地大喘氣兒,他沒法子, 只得和聲敷衍:“東廠承辦的案子多了,動辄要人性命,人手常不夠使。小四才進去就提拔了幹事,原是破了格了, 再不盡心當差,豈不落人話柄?他進東廠難道不是為了出人頭地?将來升百戶、千戶,總要叫人心服口服,才好壓得住底下那班番子。快過年了,衙門裏積攢的陳案年前要清算,活兒不拖到來年,争如老百姓過年關,衙門裏也有年關。”他回身看着她,淡淡笑道,“你這麽大人兒了,弟弟沒回來就耍性子,哥哥不是在呢嗎,動這麽大肝火幹什麽?難道和哥哥一塊兒吃飯,倒不賞臉?”

月徊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赧然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惦記小四,回頭我進了宮,愈發不能見着他了。”

天大的難題,到了梁遇跟前都不算什麽,他說:“未見得,別的女官不能出宮,你是我妹子,要走動走動,不過我一個眼色的事兒。”

這麽一來頓時排解了,月徊憨笑道:“唉,我犯傻,讓您見笑了。我其實是怕小四不得哥哥喜歡,您撂着他,那些檔頭給他小鞋穿。”

燈下的梁遇和顏悅色,說得誠摯非常,“我怎麽能不喜歡他呢,家裏人口原就少,難得你有個貼着心一塊兒長大的鐵哥們兒,你既認他當弟弟,我自然也拿他當手足。”

月徊聽了,心放下一大半兒。她在碼頭上混飯轍的時候不好糊弄,到了家心眼子全收起來了,哥哥說什麽她都不起疑。就是天兒太冷,又是正化雪,怕小四上外頭凍着。只是不好說,回頭哥哥覺得她老婆子架勢,小四那麽大人了,她還要管他穿衣吃飯,真打算給他當媳婦兒了。

她想了想,“那成吧,咱們自己吃。”對曹甸生道,“曹管事,這就預備起來吧。”

曹甸生應個是,退出去置辦了。梁遇見她煞了性兒,才懶懶轉過身去,攏起頭發挽了個髻。

鏡前放着一只妝匣,他在裏頭随意挑揀,男人不像女人,有各色繁複首飾,男人至多不過發簪香囊扇墜子。那個紫檀的盒子裏,并排放了幾十只簪子,各種質地各種款兒的都有。他的手指慢慢劃過去,最後挑了支白玉的,簪在了發髻上。

回頭瞧瞧她,他啓口問:“皇上賞的金魚簪子收好了?”

月徊嗯了聲,“那不是禦賜嗎,可不敢弄丢了。”

梁遇聽了,垂手從一堆簪子裏頭取了支翡翠的,頂上雕着纏枝寶相,水頭油潤半點棉絮也無,朝她遞了過去,“你回來,我還沒送過東西給你,這個你留着吧,款兒不拘男女,你戴着也好看。”

月徊茫然接了過來,“給我的?”

梁遇說是啊,“不比那支點翠金魚的值錢?”

月徊托在掌心裏,低頭仔細瞧,不敢做出市儈的樣子來,雖然這簪子足夠換一間臨街的鋪面了。因它是哥哥的物件,她覺得沖它喘氣兒都是亵渎,是罪過。不過哥哥這份攀比的心,也着實太厲害了,人家皇帝送點翠,他就送翡翠,其價之高,遠勝前者。

月徊咧嘴笑,“您是和萬歲爺比闊呢?”

梁遇拿眼梢乜了乜她,“比什麽闊?又不叫你賣了它。只是哥哥的物件,留着是個念想,将來要是各奔前程……”

“我都進宮了,還奔什麽前程吶。”她小心翼翼撫撫簪身,靦臉道,“要奔也是奔您。”

有了這句話,也算慰心,梁遇笑了笑,“我記在心上,但願隔上一年半載,你沒改主意。”

月徊瞧瞧他,覺得今天哥哥有點兒怪,句句說得谶語一樣。是不是進宮這事兒,他在心底裏還是猶豫的?

男人吶,有些話不好說出口,月徊明白。于是她把簪子往頭發上一插,攬着他的胳膊說:“您怕我皇權富貴見得太多了,就忘了您這個哥哥了,是不是?您別發愁,我想爬上去不也得靠您嗎。”

巨大的黃銅鏡裏倒映出兩個人影,梁遇看她溫軟倚在身旁,心裏漸生惆悵,“什麽時候你想往上爬了,知會我一聲。”

月徊剛要應,就聽門外曹甸生通傳,說席面都預備停當了,請督主和姑娘移駕。

吃飯的地方設得不遠,像這樣的府邸,每個院子裏都有一個小花廳,冬天燒上地炕,轉供吃飯所用。

月徊移過去,坐在椅上看,滿桌子菜色,裏頭有她特意吩咐的炸鹌鹑,那是小四最愛吃的菜。這會兒可好,吃飯的人又少一個,兩個人吃不完了,多糟踐吶。

梁遇是過慣了驕奢日子的,有的菜原封不動,賞底下人就是了。

兄妹兩個的晚膳排場很大,吃得卻很簡單,梁遇連酒都不喝,上桌和她對捧着碗,只管吃飯,這樣吃法兒,挺可惜了滿桌子佳肴。不過更可惜的還在于吃得不安穩,一會兒有錦衣衛衙門裏的案件回禀,一會兒又有外埠千裏迢迢趕來拜會的官員。到最後他只寥寥用了幾口,就撂下筷子換了衣裳,上前院會客去了。

月徊的住處,和待客的庭院只隔了一個小花園,隐隐約約能聽見那頭觥籌交錯的聲響。她躺在床上,因下半晌睡過一覺,一時沒有睡意,梁遇的嗓子鋼刀拭雪般清朗凜冽,寒夜裏聽着格外清晰。

她閉上了眼睛,聽見哥哥的笑聲,半是優雅半是自矜,仿佛很好說話,卻又處處透着機鋒。那些來拜訪的官員應當是礦上的,謹小慎微地奉承着,說有個差役在開采地以北二十裏拾着了狗頭金,沒準兒那裏有金礦,進京來呈敬掌印,另請示下,朝廷要不要加開金礦。

梁遇辦公事的時候有他一套章程,能做主的事兒也不會當面拿主意。只說要回禀,人先打發了,狗頭金和礦上例行的孝敬留下,其他容後再議。

月徊嘆了口氣,大概是人到了這個地位,再也清白不起來了。當初爹就是太耿直,以致被司禮監東廠謀害,如今哥哥當了司禮監掌印,當了東廠提督,又怎麽樣呢,走了那些人的老路。礦上壓榨,好東西昧下,那麽多年的忍辱負重,只是為了成為更大更黑的權宦。

當然了,這只是深夜裏的一點小感慨,一覺醒來她又覺得錦衣玉食,沒錢不行。

哥哥早就上值去了,年輕輕的着實辛苦,雞起五更,照應着紫禁城裏的一切瑣碎,平定朝堂上的一切風波,難怪連娶媳婦都顧不上。

月徊起床後,綠绮幫着梳妝上粉。她坐在妝臺前,那支通體碧綠的簪子在衆多首飾中鶴立雞群,就像梁遇本人,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視的邪乎勁兒。

這麽名貴的東西,不敢就這麽擱着,月徊說:“回頭給我找個漂亮盒子,我得把它收起來。”

綠绮應個是,“府裏庫房不知有現成的沒有,要是沒有,城裏有個琳琅鋪子,不賣旁的,專賣裝首飾的各色小匣子。”

月徊說知道,“就是盒子賣得比首飾還貴那個,像書上說的,盒子留下,珠子還了,真有那種願意花冤枉錢的主兒。”

松風跪在炕上給南窗挂簾子,應道:“沒錢的人計較冤不冤枉,有錢人只管高不高興,好馬配好鞍嘛。”

月徊把那簪子拿來,愛不釋手地摩挲了會兒,最後用手絹包着,裝進了點翠金魚簪的盒子裏。

綠绮給她點口脂,又取玉容膏來,仔仔細細往她手上塗抹。月徊閑着也是閑着,東拉西扯聊起家常來,“你們進府幾年了?”

綠绮說:“這府一建成,咱們就進來了,少說有三四年了。”

“那也算老人兒啦。”月徊道,“我昨兒回來,路過東直門人市,正看見那裏人伢子賣人呢。好些個小媳婦,全是從汪府裏搜出來的,也不哭,一個個木頭人似的。”

松風是個活泛性子,她哦了聲,“我知道汪公公,就是咱們督主前頭那位,京城裏頭有名的愛養女人。置的那個屋子,一間連着一間,像養馬的馬廄。他府裏那些女子從天南海北收羅來,全沒名字,就往膀子上烙號兒,從一排到二十多,不帶重樣的。汪公公每回傳人就喊號兒,說今天給我小八,明天給我小九,這麽的點卯。”

月徊啧啧,“了不得,皇上也不過如此。”說着又打探,“咱們府建了好幾年了,沒人往府裏送女人?”

松風回回頭,心想姑娘這是想嫂子啦,便瞧着綠绮一笑道:“怎麽沒有,新府建成,督主請汪公公吃席,汪公公就說了,沒有女人不成個家。那老東西好色透了,還瞧上了綠绮姐姐,合該是巧了,正好有人給督主送使喚丫頭,督主順手就送給汪公公了,算是救了綠绮姐姐一命。”

月徊恍然大悟,轉頭瞧綠绮,那眼神很有深意。

綠绮見她要誤會,忙笑道:“姑娘快別瞎猜,督主很顧念咱們這些下人。早前進府的時候,番子連審帶問,咱們都是有根底的人。不像外頭送來的,不收不賞臉,收了又叫人信不實,督主有督主的顧慮。”

月徊白高興一場,本以為哥哥對綠绮有點意思,誰知是她想多了。

也對啊,那樣的人,怕是得天仙才能配得上他。昨天出浴後的樣子,要不是親妹妹真把持不住。可眼瞧着年歲上去,沒人做伴也發愁,汪太監是太好色,他是太坐懷不亂,可見身體上的傷害容易造成兩個極端,要不是避諱閃躲,就是破罐破摔式發瘋。

月徊自覺看穿了世态炎涼,狠狠感慨了一番人生,操心完了弟弟又來操心哥哥。只是偌大的府邸空着,以前為掙口嚼谷到處奔波的年月一去不複返了,如今坐着就能有現成的吃喝,她反倒開始還念六月心兒裏曬得泛白的碼頭,和岸上拿茅草搭出來的涼茶鋪子了。

她長籲短嘆,閨閣裏的小姐們擅長琴棋書畫,能以此打發時候,她是一竅不通,只能在回廊底下賣呆,看玉振她們翻鋪蓋曬被褥。

正閑得打算組牌局的時候,門上有個丫頭進來傳話,說:“大姑娘,外頭來了個年輕後生,說找您吶。”

月徊坐直了身子,“年輕後生?”以前跑單幫,到處和人打交道,年輕後生也認得不老少,別不是誰得知她升發了,打算找她打秋風吧?倒也不能,并沒有交情特別深的,難道是小四回來了?

她從躺椅裏站起來,“是小四爺麽?”

丫頭不怎麽認得小四,問了也是一臉茫然的模樣。

“那曹管事的呢?”

丫頭說:“來了幾個江南道的官兒,求見督主求到府裏來了,曹管事正支應他們吶。”

到了大年下,确實鑽營走交情的愈發多了,昨兒哥哥才見過一撥人,今兒又有找上門來的。月徊沒法兒,也不知來人是誰,只好跟随丫頭往門上去。到了檻前,見一輛馬車停在臺階下邊,車做得挺考究,頂蓋有漂亮的雕花,連車轅都是楠木的。

“誰呀?”她攏着暖袖,頭上戴着卧兔兒,那貂鼠覆額拽得低,壓在腦門兒上,太陽從頂心照下來,根根貂毛帶着銀光,在眼前招展。

人呢?難不成還在車裏坐着呢?這該是多怕冷啊,來拜會還得她上前。

不過車外伺候的人倒不含糊,隔着轎簾向內通禀:“爺,姑娘出來了。”

于是簾子一角挑起來,簾內的人瞧見她歪着腦袋,眯着眼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善茬。因簾子打得不高,她瞧不真周,彎下一點腰,試圖從底下略大點兒的縫隙裏看明白,可惜還是朦朦胧胧,到底車轎裏頭光線比外頭暗好些。

月徊走下臺階,往前騰挪了兩步,也不知道怎麽稱呼,堆笑問:“聽說您找我?勞您露一露金面吧。”

這回轎簾子終于大大打起來了,簾後人現了真容。

月徊一看,吃了一驚,“喲,怎麽是您吶?”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