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誤會

四人到的時候,陛下已經在園中主座上坐着了。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常服,大馬金刀的坐着。左手小臂搭在膝蓋上,寬大的衣袖向下垂落,正歪着腦袋觀賞挂在前方的一盞紙燈。

紙面上端正寫了一首短詩,是方才有人剛配合着畫補上去的。

唐彰廉其實也才不過二十六,尚且年輕。多年帝王,讓他練就出了一股老成的氣質。沉如山水,不露波瀾。但是從他的眼神與動作來看,還是可以看出他本身性格并不沉悶。

“嗯。”唐彰廉收回視線,點了點頭,一臉真誠地說,“不錯。”

被誇贊的那位青年頓時喜上眉梢,上前行禮道:“臣自當勤勉苦學,不負陛下賞識!”

宋初昭等人本想從側面悄悄溜進去,不知為何園內十分安靜,四人突兀出現,受到了所有人的關注。

唐知柔比較熟悉唐彰廉,自己也是皇親,便率先上前,朝陛下行禮。

宋初昭等人跟上兩步,但未走到中間,只站在側面躬身問好。

唐彰廉仰起頭,看向站位有些遠的四人,視線最先落在唐知柔身上。

他對唐知柔其實并沒有太多的感情。

當年皇子間互相争權奪利時,早已抛卻了所謂的兄弟血親,行事無所顧忌,各種肮髒或殘忍的手段盡數展露。若非他小舅舅與賀老将軍冒着危險将他藏下,他怕早已因年幼死在那場政鬥漩渦之中。

事後他沒有追究幾位兄長,已經是最大的仁慈。讓他同更陌生的侄女處出親情了,那是不可能的。

對他來說,同唐姓的皇室宗族,都不如小舅舅與義祖父來得親。

唐彰廉面上和藹輕笑,擺出一副長輩的寬厚模樣,說:“慶平縣主看着長大了不少,已是個端莊持重的姑娘了。”

唐知柔勉強笑了笑。她才剛哭過一場,眼睛紅腫,笑起來沒什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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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彰廉好似不見,未再多問,又把視線轉向旁邊,說道:“宋三姑娘,許久未回京城,住着還習慣嗎?”

顧風簡這才走到中間,答道:“回陛下,一切安好。”

唐彰廉又笑:“令尊與令堂身體可好?朕看宋将軍遞來的公文,總是不報家中喜憂。戍守邊關盡職盡責,我想叫他回來休息一陣,都找不到借口了。”顧風簡:“謝陛下關心。家父與家母均身體康健,只有放不下手頭事務,怕有負陛下信任。”

“好。康健就好。”唐彰廉拍了下腿,“你父母該是很快就能回京了,他們若是瞧見你與顧五郎相處得不錯,想來會很高興。”

宋初昭:“……”聽着覺得有一點點奇怪。

顧風簡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麽,于是又擡手作揖。

唐彰廉并沒有因為他的疏離有任何不悅,甚至沒覺得他行禮的方式有哪裏不對。拂袖一揮,讓他們三人先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衆人觀陛下态度,立即品出味道來了。

方才陛下對着自己的親侄女才說了一句話,對着宋三娘,卻連連問了許多事情。這聊家常一樣地唠嗑,除卻是在照顧她初回京城,也是因為對她确實親近。

宋二娘常年居于京城,可沒得過這樣的厚待。所以靠的還是賀老爺與傅将軍的面子呀。

莫非陛下今日來這文酒宴,也是為了宋三娘?

聰明的人想到這裏,面上帶笑,但心思已經活絡起來。他們視線低垂,把情緒隐藏起來。

別看宋家近兩年來如日中天,到底還是翻不過賀家這座山吶。

唐彰廉端起桌上的酒杯,衆人連忙起身,誠惶誠恐地舉杯,與他共飲了一杯。

唐彰廉笑了兩聲,心情似乎很好,手指不斷在桌面上點着。衆人以為他要繼續主持這場文酒宴了,結果唐彰廉又猝不及防地将話題翻了回去。

唐彰廉問說:“慶平這眼睛,為何紅紅的?”

唐知柔連忙擡手用力擦了一把,而後答道:“林裏風大,站得久了,被風吹的。”

“哦。”唐彰廉又轉了個方向,“宋二娘這臉,又為何好像有些發紅?”

宋詩聞之前被忽略了太久,心中怨氣正盛,冷不丁被唐彰廉叫住,不由打了個哆嗦。她連忙回道:“夜裏路黑,許是被什麽東西給擦到了。”

唐彰廉了然道:“哦――那該小心一點才是。”

宋詩聞:“謝陛下關心。”

衆人眼觀鼻,鼻觀心。面上正經,內心卻同唐彰廉一樣,滿是好奇。

他們四人之間的關系與矛盾,大家多少都知道一點。顧五郎離開的時候,他們也沒料到幾人回來時會是這樣的畫面。

宋二娘一看便知是被打了,小縣主也明顯是大哭過的表情。問題是顧五郎才去了沒多久,此刻表情平靜,像是與他無關。衆人也不相信他會不顧場合出手教訓女人。

而且,小縣主一向恣意任性,此時陛下在,她若受了委屈,斷然沒有幫別人隐瞞的道理。

那事情可就奇怪了。

這時守在旁邊的傅長鈞彎下腰,在唐彰廉耳邊說了幾句。

唐彰廉點頭。

緊跟着又一位金吾衛走上前,在唐彰廉耳邊說了一串話。

唐彰廉明顯來了興致,連連點頭,還出聲“嗯”了兩下。

宋初昭看着那位将士說完之後一身正氣地後退一步,列回到隊伍中去,不由嘴角微抽。

……別以為我不知道剛才偷聽的那個人就是你。

衆人酒不喝了,對陛下的緊張也忘記了,只十分好奇此事的內情。

他們沒什麽見識……從未參加過這樣有趣的文酒宴!

唐彰廉也未叫他們失望,當場提了出來:“朕近日确實也聽聞了些宋家的事情,只是模模糊糊,并不清楚。宋二娘,你是宋三娘的親姐姐,素來懂事聰慧,比她大了些許,就辛苦一些,多照拂她一把。三姑娘剛回京城,對京中人事不大了解,性格又比較直爽,若犯了什麽錯,你千萬別同她計較。”

宋詩聞說:“昭昭是我親妹妹,我自然是希望她能好的。”

“是啊。所以若是有什麽誤會,定要及早說開,千萬別生了嫌隙。”唐彰廉替他二人憂愁道,“其中內情,我也不知,不過既然傅将軍牽扯其中,你對他又有疑慮,我就讓他當面同你解釋清楚。”

宋詩聞臉色變了變。

唐彰廉扭過頭,對着身側的人佯怒道:“傅将軍,我當你金吾衛的職位應當很忙,不想連他人的家事都有插手。多管閑事不說,還險些叫她姐妹二人生出誤會來。你自己解釋吧,我不幫你說話了。這回朕都要生氣了!”

傅長鈞面不改色道:“臣惶恐。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宋姑娘搬離宋府之時,你沒同人家說清楚嗎?”唐彰廉指着他斥責道,“我就說你平日愛板着一張臉吓唬人,行事沖動又強硬,就因為你這般冷硬的模樣,才會叫宋家人誤會!宋三姑娘不過是去賀公家中小住,他們祖孫許久未聚,賀公前段時日又感染風寒,現下親近一下是正常的事。賀公不過叫你去接個人,怎麽你就能惹出那麽多事情來?你該好好反省一下了!”

傅長鈞道:“臣當日說得清清楚楚,宋府的人也未有不滿。”

“你還狡辯!平白惹出那麽多麻煩來,你說你。”唐彰廉咋舌搖頭,一面指責,一面又道,“宋将軍最為孝順,三姑娘一直被他養在身邊,受他影響,自然也該是孺慕宋老夫人的。她回京之後,最先去的便是宋府,也在家中陪了老夫人一段時間。豈會因為一點小事,便怨恨上自己的同族血親呢?”

宋詩聞忙道:“民女并無此意!”

唐彰廉換了個姿勢,繼續說道:“總歸是傅将軍做事不周全,才叫你們有了如此荒唐的猜測。不過這官員任命調度的事,我得替三娘解釋一句。她剛回京城不久,想必對朝廷諸事都陌生得很,哪裏能左右得了朝堂上的事?傅将軍只管宮城守衛,也沒那般大的能耐。”

傅長鈞抱拳道:“臣向來秉公職守,只按律例行事。”

“嗯。何況,這朝堂政事,官員任免,不是你們宋家女眷該關心的事。若有疑慮,可請你伯叔親自去吏部詢問清楚。”唐彰廉拍桌擔保道,“若其中是真有貓膩,朕來替宋将軍主持公道。”

座上青年們的聽見這話,心中震撼。

雖然只有三言兩語,但可從前後推斷出最重要的內容。

這宋家定然是鬧不和了,所以宋三娘搬了出去。想是在她離開之後,宋家的人出了些事,幾人便認為是宋三娘挑唆傅将軍,從中作梗。

這可真是……可笑又有點荒唐。

傅長鈞是出了名的公正嚴明,豈會因為一個小輩的抱怨之詞,去做那種下三濫的事?而且宋三娘一個弱質女流,剛從邊關回來,又哪裏能懂那麽多?

更不必說,不和歸不和,宋三娘到底還是姓宋啊!賀老将軍不計得失幫持了他們那麽多年,怎可能因為一點麻煩,就轉頭打起自家人來了。

宋家人若當真這樣想,那眼界可是狹隘短淺了些。

幾人相視一笑,無奈搖頭。

宋詩聞急着想解釋:“民女并未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思!”

唐彰廉驚訝道:“所以是慶平誤會了?”

唐知柔正生氣呢,下意識地便想反駁。

仔細想想,宋詩聞确實沒有這樣明确說過的話,只是旁敲側擊地,用各種方式暗示默認過。自己這樣說的時候,她也從未反駁。

唐知柔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從解釋,臉色越發陰沉。她斜睨了一眼宋詩聞,後者面露慌亂與愧疚,朝她眨了眨眼。可惜這回唐知柔不再相信,反用力瞪了對方。

她發現自己眼中單純善良的宋二娘,她其實一點也不了解。她真心實意對待別人,別人倒是将她算計得幹幹淨淨。

她唐知柔看起來就那麽蠢嗎?

唐彰廉嚴肅起來道:“慶平,方才還誇你穩重,結果你又如此。清官難斷家務事,你這沖動又愛管閑事的性格,該改一改了。”唐知柔咬了咬牙,最後洩氣道:“是。”往後誰求着她,也不會再管了!真是平白惹了一身腥!

并不是所有人都關心那些茶餘飯後的閑話的。在場許多人都是一心聖賢的讀書人,原本并不知道宋家後宅還有這樣的故事,此時聽陛下說了幾句,便開始張頭張腦地找人打聽。

可宋家這一團麻亂的事,哪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于是衆人各種濃縮一下,用含糊的語言将自己知道的事描述出來,最後就變成了:

“宋三娘前段時日被傅将軍接去賀家小住,結果在接人的時候,發現宋老夫人與宋二娘昧了賀家送去的禮物,還刻意把人安置在下人都不住的一家偏院裏。聽說賀公與傅将軍都十分生氣,具體如何,我也不知。聽陛下今日所言,或許有些誇張之處,但應該确實有些原由。”

一衆青年大感震驚!大開眼界!一顆心猛烈地騷動起來。

唐彰廉還想再說,嘴巴張到一半,被傅長鈞瞪了一眼,又悻悻咽了回去。

宋家面子還是要顧的,玩過分了也不好。

唐彰廉再次笑道:“說清楚便好。我想宋二娘賢良淑德,宋三娘天真浪漫,你姐妹二人定能好好相處。罷了,今日即是文酒宴,還是聊聊相關的正事吧。”

唐彰廉說了一半,又留了一半。他自己是高興了,卻留下衆人心裏跟撓癢癢似的好奇。

唐彰廉滿足道:“顧五郎,剛才方生已經作詩一首,不如你也來作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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