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吟詩

唐彰廉讓她作詩,宋初昭是一點都不虛的,畢竟顧風簡早早關照過。且唐彰廉沒有任何為難他的意圖,只叫她随意發揮。

宋初昭撣了撣不存在的灰塵,站起身來。

他們軍營裏那位什麽都懂點兒的老儒生,在要說大話時都會先做這個動作。看着有種內斂的嚣張,極其霸道。

宋初昭低着頭沉思片刻,而後選用了詩集上留下的最新的那首詩。那麽短的時間,顧風簡總不可能對外說過。

這首詩寫的是景。寫夏秋換季時,孤山萬仞,直入雲間的風景。只寥寥數筆,便将高山聳立的險、山色層層變化的豔、白雲寥寥秋風瑟瑟的冷,以及遠目凝望遙不可及的憾,都寫得韻味非常、淋漓盡致。

借山河的壯闊,襯托出自己的渺小,而最後一句裏的措辭,似乎顯出了詩人些許的抑郁。

宋初昭的聲音平緩低沉,詩詞字句從她嘴裏蹦出,有種兵刃出鞘的悅耳。

可是她表現得越平靜,衆人細品之後,越覺得其中有一些暗藏的濃厚情緒。

本就是一幫年輕又滿懷抱負的青年,不由将自己代入其中,便有了自己的情緒。

他們紛紛猜測,這應該是顧五郎在借以表示自己懷才不遇吧?說明顧公子對顧國公将他困在家中,即不讓他學武,又百般妨礙他入仕的事,是懷有怨言的。

他出身高貴,卻幼遭劫難。經綸滿腹,卻無從施展。聰慧懂事,卻不受寵愛。

所以這首詩裏面的感情,才會如此的濃烈!如此的委婉!又如此的震撼!

壓抑與痛苦,才最動人心弦。愁,是每一位詩人的靈魂!

宋初昭背完詩,立即觀察身邊人的反應,結果發現衆人的表情都很精彩,且是她無法理解的精彩。看她的表情也十分複雜,難以用詞語簡單形容。

她最初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出了天地的壯闊與豪情,所以對這詩很是喜歡。怎麽這群人……跟丢了大錢似的?

唐彰廉在上方靜坐片刻,認真念了一遍,而後點頭說:“無愧五郎才名啊。這詩一氣呵成,字字精妙,誦之如身臨其境,久久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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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初昭謙虛道:“陛下謬贊。”

臺下一幫年輕人,尤其是季禹棠等覺悟高的兄弟,立即搭腔道:“五郎才學,王某實在佩服!仔細推敲,确實覺得一字一句都更換不得。”

“這詩氣勢博大,足以顯出五郎胸懷裏的萬丈豪情。”

“……”

季禹棠等接受過長輩吹捧技巧教育的青年,若是想誇起人來,那可真是出神入聖、沁人心脾。

衆人觀陛下如今的态度,本就想讨好顧五郎,自然誇得不遺餘力。而季禹棠還感激宋初昭先前幫他的事情,對顧五郎的形象帶着一種不大真實的光輝,那吹起來就更賣力了。

他在前頭身先士卒,他的小弟們自然不甘落後,一時間,宋初昭被他們的花式吹捧弄得有些找不着北,心裏也升起些壓不住的得意。

顧風簡原先是挺喜歡這首詩的,無論是押韻還是用詞,都有一種恰到好處的舒服。可是在過了一段時間,心境平和下來之後,再去回顧,他又覺得無比矯揉做作。然後被宋初昭這麽當衆一念,當着陛下的面被翻來覆去地分析,他的心情只剩下別扭。

就十分尴尬。

且莫名其妙。

這群人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麽東西?都不要面子了嗎?

宋初昭心情飄飄然的時候,随意一扭頭,發現不遠處顧風簡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心下頓時又開始突突起來。

咋的?五郎不滿意?一定是因為她不夠謙虛!

于是宋初昭連忙嚴肅地推脫了兩句,表示這不算什麽,不過是随興的一片詩作而已,經不起大家考究。

衆人立即不滿意起來,說這十分算得上什麽!然後鄭重其事地告訴宋初昭,自己已經體會到了她蘊藏其中的內涵與情感,十分之優秀!

宋初昭也只能跟着“哦”一聲這樣。

顧風簡:“……”

宋初昭在暗暗猜測顧風簡心思的時候,唐彰廉的視線在四周巡視了一圈,而後高興地站起來,指着一個地方道:“就那盞燈!給我拿過來!”

一名金吾衛領命上前,把燈從上方挑了下來,送到唐彰廉的桌案上。

唐彰廉提在手裏轉了一圈,将紙面上的畫看清楚,笑道:“我看這燈上的畫與五郎方才的這首詩意境相稱。雖不如五郎詩詞中所寫的那般壯闊,卻也有幾分味道。顧五郎,如何,将你的詩題到這盞燈上,就挂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大家以為如何?”

宋初昭愣了下。

怎麽還有這個流程?

她卻不知這是文酒宴歷來的慣例。詩句能被選上,懸挂在最醒目的地方,是這場宴會的榮譽所在。一衆文人搶破了頭,就為了争這個面子。

只是顧風簡以前不大喜歡湊這種熱鬧,偶爾來一次,也沒什麽興致要參與,所以不曾被選上過。

座上的青年們又開始新一輪的捧場大會,言語間無不稱好。

宋初昭就這麽一個愣神的功夫,紙燈已經被金吾衛送到她的桌上。随後筆墨也送了過來,擺在她的右手邊。

衆人的眼神,期待中帶着羨慕,皆目不轉睛地望着她。

宋初昭:“……”

君要臣死……可她不想死!奈何這般啊!

她嘴唇幹澀,喉結重重一滾。

這般氛圍,宋初昭再不情願,也尋不出拒絕的理由。只能一面安慰說自己的字不算難看,憑這幫文人的本事定然能給她誇出花來,一面硬着頭皮提起筆,帶着心虛移向紙面。

這時一道清脆的聲音乍然響起,就挺顧風簡道:“陛下若不介意,請讓宋某來寫。”

衆人連同唐彰廉,都順着視線看了過去。顧風簡極有風度地起身,朝唐彰廉莊重行禮,又重複了一遍。

唐彰廉見狀,心領神會地一笑,點頭道:“自無不可。”而後一拂袖,讓人把東西搬過去。

衆人也露出的暧昧神色來,範崇青那傻貨甚至笑出了聲。若非唐彰廉在,宋初昭覺得他已經起哄出聲了。

然而宋初昭此時只覺得松了口氣,立即讓出位置,朝對方做了個請的姿勢。

顧風簡穿的衣服,雖然樣式簡樸,但作為女裝,還是過于不便。他把袖子在手腕上纏了一圈,而後從容提筆,在不好落筆的燈面上書寫。

唐知柔坐在他的旁邊,托着下巴,神色恹恹地斜眼偷看。

她今日本是為了顧五郎而來,不想出了先前的意外,被顧五郎狠狠訓斥了一番,現下已完全沒了對文酒宴的興趣。心裏酸得厲害,根本不想看這二人在她面前恩恩愛愛。

她瞥了幾眼,發現身邊這人落筆的字跡龍飛鳳舞的,攪作一團。落筆有力,墨汁浸染了紙面,看着架勢十足。可是相當潦草,她一個字都認不出來。

唐知柔還是本能地不喜歡宋三娘,張口便道:“這字寫得好醜啊!都是什麽呀?”

周圍幾位姑娘也搖了搖頭:“你看得懂嗎?”

“字太小了,我看不見。”

衆人聽見這話不由好奇,伸長脖子想要查看,唐彰廉也跟着緊張起來。

唐彰廉當對方主動請纓,應該是有點本事,這才欣然同意。若宋三娘真的只有半桶水,卻急于顯露,那在這場文宴上,是要鬧出笑話來的。

他豈不是要被賀公念死?!

顧風簡對唐知柔的話不予置評,仿佛沒有聽見,手下筆鋒依舊。一直到最後一句寫完,才利落地收了筆,架到案上。

他泰然起身,聲線平坦道:“不才。獻醜了。”

等在邊上拿燈的金吾衛順勢看了一眼,發現自己也看不懂,擡頭間有些迷茫,将燈抱了過去。

他這反應,搞得唐彰廉更緊張了。

唐彰廉接過一看,眉毛上挑。他深深看了顧風簡一眼,又饒有興趣地看了唐知柔一眼。而後在衆人的急迫中,不動聲色地揮了下手,示意金吾衛将燈籠拿給左側的青年們過目。

紙燈在衆人的面前游過,讓青年們能近距離看個清楚,但衆人還是一窩蜂地湧了上去。

季禹棠定睛一瞧,率先拍手誇道:“這手狂草,寫得真是飄逸啊!”

“何止是飄逸啊?與五郎豪邁不羁的文風相得益彰!實在是太妙了!”

“這是仿沛公的字吧?我看神韻已得九成。”

“不想宋三娘的書法造詣竟如此深厚。狂草寫得如此好的女子,這世上可真不多!”

範崇青其實也認不得上面的字,他甚至覺得那幾個字比自己寫的還要難看。畫鬼跟畫符一樣,起碼他的字還是能看出輪廓的。

但聽季禹棠等文人這般推崇,雖然不懂,也與有榮焉地應和道:“哈哈哈,這世上同宋三這般潇灑的女子也沒有幾個啊!她可是在邊關長大的,自然看得更多更廣。”

“都道字如其人,三姑娘過來是不拘小節之人。”

宋初昭起初聽着高興,範崇青一開口她又有點慌了。生怕這憨憨說得多了,唐彰廉一高興,讓顧五郎上去表演個單手扛鼎的絕活來。

好在唐彰廉沒有再讓衆人表演才藝的興趣,只在衆人回到座上之後,叫身邊的侍衛把燈挂到最顯眼的地方,供之後觀賞。

衆人認同顧風簡的字,唐知柔就陷入了無比的難堪。

雖然此時無人說她的不是,也沒有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依舊覺得臉頰火辣辣得疼。

旁邊的幾位姑娘也暗自慶幸,還好方才沒有嘴快附和唐知柔的話,否則現下丢臉的就是她們。

唐知柔秀眉擰起,又掃了宋詩聞一眼。

都是宋二娘,給她暗示了許久宋初昭不學無術的事,她才下意識地如此認為。哪裏曉得宋二娘還會寫什麽狂草。要知道,想要得到對面那幫眼高于頂的青年的贊賞,可不容易。

丢人要丢大發了!

這宋詩聞嘴裏可真是沒一句實話!或許關于宋初昭的別的壞話,也全是假的。

看看宋三娘這氣質,這姿态,像個不喜念書的人嗎?

宋詩聞向來愛在外吹道自己的才名,該不是怕宋初昭蓋了她的風頭,才編出這些可恥的謊言?

唐知柔這樣想着,看宋詩聞的眼神便有了鄙夷。

從未見過這樣厚顏無恥的人!

她卻不知,宋詩聞比在場衆人都要震驚。

她祖母不是這樣和她說的!

她最為驕傲的,便是自己比三娘更為博識的才學,待人接物也不同三娘那般粗鄙。這些是金錢與權力改變不掉的,是她自己多年努力所得。

來宴會之前,她想過宋初昭可能在衆人面前出醜的模樣,或許還會一氣之下闖出禍端,卻絕想不到對方能有這種一鳴驚人的機會。

宋詩聞怔怔坐着,思緒如波濤洶湧。

這……這不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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