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朋友之情七

但是文好一整晚都沒有回來，文翎早就習慣了，他跑完步，和佟澤一起在外面買了早餐，順便還一起去超市買了菜，佟澤喜歡吃吓，文翎便買了一斤新鮮的蝦，還買了排骨瘦肉和青菜，文好不知道什麽時候回，文翎也懶得預備他的份，兩個人三菜一湯綽綽有餘了。

佟澤從家帶了圍裙過來，但是文翎自己也有，于是兩人都圍上了，佟澤還是第一次在文翎家吃飯，覺得挺新鮮的，兩家房子格局雖然是一樣的，但是裝修并不相同，而且文翎很少下廚，有些佐料都不齊全，全靠他自帶了。

看着從自家帶來的瓶瓶罐罐，佟澤不禁懊惱：“當時就應該直接讓你去我家煮的，東西搬來搬去太麻煩了。”

文翎盯着湯調火力，頭也沒回：“那你就別搬回去了，天天到我家來吃。”

“那你做的菜比我做的好吃嗎？”

他沉吟一會才道：“比不上。”

“那不就對了？再者說，我經常吃你做的飯，又不想洗碗，那你不是很吃虧？”

文翎輕哼一聲：“我樂意。”

佟澤聽了這話，心裏癢癢的，像是被小貓輕輕撓了一爪子，然後他聽見自己說：“所以你經常來我家吃飯，我也樂意呀。”

“說不定我們倆會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對因為去誰家吃飯而決裂的朋友。”文翎調侃。

“哪這麽容易決裂，我們是好朋友啊！”佟澤拍了一下蒜，給文翎吓了一跳。

“行行行，好朋友，快點把蔥切了吧。”

佟澤哦了一聲，然後乖乖切蔥。文翎嘗了一點湯，覺得有些淡了，便再加了一點鹽，等他準備嘗第二口時，門鈴就響了，他擦了擦手，想必應該是文好回來了，他邊走邊應，叫外面的人別按了，但是外頭的人仿若未聞，門鈴急促的一聲又一聲，文翎把門一開，竟然是老太太。

他一聲媽還沒喊出口，老太太就推門而入，文好緊跟其後，老太太冷着臉打量房子一番，最後把目光落在文翎身上，文翎正準備喊她，就被突如其來的一個耳光打懵了。

他離開家八年了，上次回家還是大學畢業的時候，可惜在家裏并算不上有多愉快，甚至無端端會受到冷嘲熱諷，也許自小就是如此，長大後便也覺得沒什麽，反而別人對他好，他卻會不習慣。高中時候，罰跪挨罵不過是家常便飯的事，那時候他只有努力讀書，讓父母高興，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竟然還是毫無長進，沒辦法取得父母的歡心。

“好好說話，為什麽要打人？！”佟澤從廚房探出頭就看見這一幕，他立刻把刀一丢，從廚房裏跑出來拉開文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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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翎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他下意識勉強勾起唇角，然後扯了扯佟澤的手，低聲讓他先走。

“走什麽！你是怕別人知道你幹的好事嗎？”老太太怒喝，向前走了兩步。她生得算不上高，卻逼得高他一個頭的兒子退無可退，她的目光帶着憤怒，不屑，還有鄙夷，猶如利刀，直擊他內心深處。

“我幹了什麽好事？”文翎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只是停頓許久，才平靜的反問。

老太太怒極反笑，指着他鼻子便罵：“好你個不要臉的，你沒幹好事？要搶你弟弟錢的不是你？把你弟弟關在門外不讓他回家的也不是你？你弟弟這麽小就讓他做飯幹家務還不是你？你還有沒有良心？”說完，她忍不住撲上來對文翎拳打腳踢，而文翎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任憑她打罵。

佟澤心急如焚大驚失色，想馬上上前去拉，結果卻被文好一把推開，他惡狠狠道：“識相的你趕緊滾，這是我們的家事，你別管這麽多。”

佟澤從來沒遇上這樣的事，火氣一下就冒了上來，他一把扯掉圍裙，沖上去就給文好揍了一拳，佟澤早就想揍他了，他在這裏的一個月，文翎被他折騰得瘦了一圈，因此這一拳用全了力，文好被他這一拳直接撂倒，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連喊疼也喊不出。

“我的命根子啊！”老太太回頭看到自己兒子被打，慘叫一聲，馬上推開文翎，轉身沖上去跪着扶起文好，眼淚鼻涕一下子就出了來。

“文天津你個天殺的，撿來個這樣的野種，打父母，打兄弟，還有沒有天理了。”老太太坐在地上哭着喊着要報警，罵文翎怎麽不去死。

此話一出，一時間只剩下老太太的聲音，文好驚了，他不敢置信的低吼：“媽，你在亂說什麽啊？”

“我沒有亂說，他們文家欺負我當年生不下孩子，從外面抱個野種回來，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年我忍氣吞聲，好不容易生下你，沒想到他長大了，卻欺負到你頭上來，他就是該遭雷劈！”老太太惡毒的盯着文翎，恨不得他去死。

佟澤猛然偏頭，發現文翎全然已經呆了，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失了魂一樣。佟澤不敢動他，好像他只要輕輕一碰觸，對方的世界就會轟然倒塌。

事實上文翎已經開始耳鳴，他什麽也聽不見，有些頭暈想吐，胸口悶得難受，眼淚不自覺的就流了下來，他越是想忍，就越是忍不住，止不住的流，像是怎麽流也流不完一樣。

他突然想起自己讀小學時，外面下着極大的雪，但是學校沒有停課，周圍小朋友都有父母送上學，他也想讓媽媽送，便一直懇求媽媽送他，哪怕送一段路也好，但是媽媽沒有，她從桌子裏抽出尺子，就開始打他的屁股，趕着他讓他出門，可惜他衣服穿得多，打屁股沒用，于是媽媽就眼尖的抽他的手，硬是把他的手抽得又紅又腫，最後終于把他趕出家門。

曾經的一切就像走馬燈在他腦海中放映了一遍，他拼命的想回想一些幸福的事情，想到他第一次得三好學生，第一次交朋友，第一次對一個女孩心動等等，不勝枚舉，這樣算來他的人生不算太慘，只是這些快樂的事，都與他的家庭無關。他突然覺得有些冷，開始怨恨這該死的冷氣，他想關掉冷氣，卻怎麽也邁不開步伐，實在太冷了，他忍不住瑟瑟發抖，眼淚還在拼命的流，他不知道有什麽好哭的，他不是早就猜到了嗎，甚至還做夢夢到了，自己真是不争氣，到頭來，只會哭哭啼啼，像個小孩子一樣。

好在他沒有冷太久，一個溫暖的懷抱抱住了他，可是像是見了鬼，他的眼淚掉得更兇了，像是一滴一滴直接砸了下來，他所有的委屈就在這個懷抱裏成倍增長。他雙親皆在，卻從來不曾得到庇佑，孤苦伶仃，所求的都得不到，直到今天，他才得到一個曾經夢寐以求的懷抱，而代價是失去自己的父母，徹底成為一個無依無靠的人。

佟澤只覺得自己的肩膀已經濕透了，他的心就像被一拳重擊，痛得緩不過氣來。為什麽這一切，要發生在文翎身上，為什麽要他承受這些痛苦？他沒有忘記文翎生病時，痛苦無助的樣子。他一直小心翼翼，抗拒着陌生人的接近，面對別人的好無所适從，有什麽想法從來只會悶在心裏，他脆弱、敏感，自憐，一切的不安，其實都來源于不幸的家庭。佟澤以為，快樂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做自己想做的事，見自己想見的人，那些實在不會的，令人頭疼的問題，幹脆就全部放棄，人生總歸不會太艱難，而到今天他才明白，一個人若是不幸，快樂就變成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當他全力試圖在擺脫不幸時，哪裏還有精力，去追尋快樂呢？

老太太冷眼看他，只覺得他虛僞做作：“你不要裝成這副樣子，黑心腸的事你都幹的出，還怕人……”

“別說了！”文好大聲打斷她，“我哥沒有要搶我的錢，也沒有欺負我！”說完，他眼淚流了下來，然後低聲哀求：“媽，我們走吧，別說了，我和你回家。”

“有什麽不能說的！這個野種就是……”文好馬上捂住了老太太的嘴巴，眼神苦苦哀求她別說了。

文翎擦掉眼淚：“你讓她說，讓她說說她是怎麽對我的。”

文好捂住她嘴巴不松手，眼淚也哭幹了，反反複複一直說對不起，他真的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小時候文翎待他極好，有什麽東西都留給他吃，闖禍了還替他受罰，昨天他雖然生氣，添油加醋跟老太太告了狀，但是他本意不是這樣的，只是想讓文翎受點教訓而已，卻沒想到事情發展成這樣。

文翎已經麻木了，他只覺得疲倦，頂頂無趣，以前他想不明白的原因，現在全部明白了，他甚至抽離出來規勸自己，不要難過，老太太也沒錯，誰會對撿來的孩子真心實意的愛護呢，這都是人之常情，可是，他難道就有錯嗎？難道是他選擇來到這個世界的嗎？他又做錯了什麽，憑什麽要背負這一切痛苦和不公平，明明他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你們走吧。”文翎聽見自己說。老太太也好，文好也好，佟澤也好，他通通都不想見，他不知該以何種面目自處，他不是他父母的孩子，他不是文翎，他又還能是誰？

“走吧！”文好含着淚拖着老太太，硬是把她拖出了家門，房間裏，一時只剩下文翎和佟澤兩個人。

“你也走吧。”文翎背對着他，不敢回頭。

佟澤想伸手去拉他，卻被粗暴的揮開：“你走啊！”說完他蹲下身，用雙手遮住臉龐，淚水卻透過指縫蜿蜒而下。

佟澤哪裏肯走，他單膝跪下強硬的把文翎摟在懷裏，文翎用力掙紮，佟澤緊抱他的手卻絲毫不動，文翎終于從一開始的嗚咽，變成了嚎啕大哭。他覺得心痛，明明他什麽也沒做，卻生來被人厭惡鄙棄，他也覺得委屈，為什麽他這麽努力，還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甚至被無情的徹底摧毀。

“你再哭，房子都要被你淹了。”佟澤捧着他的臉，憐惜的擦過他的眼淚。

文翎破涕為笑，眼淚鼻涕擦了他一身。

“糟糕，我們的湯！”佟澤站起來跑去廚房關掉煤氣，湯都已經燒幹了，鍋底都燒黑了。

“怎麽辦？”佟澤攤手，文翎洗了把臉黯然道：“算了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我絕對守口如瓶！”

文翎勉強一笑：“守不守都沒什麽意義，反正也沒有人認識我，更不會在意我的事情，我只是想謝謝你。”

“今天讓你看笑話了吧，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反正他們也從來不關心我，有沒有父母對我來說都一樣。”他頓了頓，接着道：“我已經習慣了。”

佟澤動容，心裏又是一揪：“你的人生還很長，還會有很多朋友，至少你還有我對不對？我們是好朋友啊。”

文翎擡頭努力的眨眼睛，希望把眼淚憋回去，他深呼吸一口，眼淚依舊不聽話的流下，強打起精神，他咧嘴一笑：“沒錯，我的人生還很長，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但是他可能不再會有朋友了，友情也好，親情也罷，都是虛無缥缈的東西，無論是否有得到過，最終還是會失去，正如佟澤所說，人生很長。但是人的本質是孤獨的，不會有人一直陪在你身邊，與其來日分別，還不如從不曾開始。

“佟澤，真的很謝謝你。”他太好了，好得文翎難以招架，卻又忍不住被他吸引，原來尋求溫暖是人的本能，他的熱情，陽光和無憂無慮，都是文翎求而不得的東西，但是他越靠近，越感覺到自己的差距，在一起的時候能夠被感染，分開後又覺得遙不可及，他們兩個，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從他的眼裏，文翎能看見赤／裸的自己，所有的過去，他所遭受的痛苦，那些他想拼命隐藏的，不願意提起的，就這樣裏裏外外清清楚楚暴露在陽光下，這讓他難以的接受，他不能接受佟澤的憐憫，他透徹的目光，猶如鞭子一遍又一遍淩遲着文翎的自尊，他敏感而又自憐的心，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致。

“你不用感謝我，我什麽也沒做。”佟澤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無奈。

“不，你已經做了很多了。”他不需要幫助，能有人陪伴，就已經很感激了。

“可是我現在真的很累，你可不可以，讓我一個人休息一會。”文翎坐在餐桌旁，像是透支了所有的力氣。

佟澤知道自己留下來也做不了什麽，看着他黯淡的眼神，佟澤撫過他的發頂，然後勉強笑道：“有事就來找我，我一直在家。”

文翎沒有回應，只低着頭默默發呆，然後就聽見門開門關的聲音，房間裏徹底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撐起疲倦的身子，打量整個房子一圈，廚房裏亂七八糟的，香蔥切到一半，走進去就能聞到肉類的焦味，客廳茶幾上杯子橫七豎八的倒着，地板上也是各種腳印。

文翎把已經燒焦的東西倒掉，開始整理廚房，切到一半的菜全部丢掉，還沒動的菜都收到冰箱，洗碗，擦流理臺，撿起地上佟澤丢的圍裙，深藍色的圍裙上印着□□熊的圖案，文翎仔細的疊好，把原本他帶來的東西都放在了一起。接着便是清理桌子，拖地，他非常仔細認真，不放過房間任何一個角落，仿佛擦掉一些痕跡，就能改變一些已經發生的事實。

最後便是洗澡。從頭到尾，洗去身上的塵埃，猶如擺脫痛苦的過往，熱水淋下，仿若得到新生。他抹去鏡子上的水霧，注視着鏡子裏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文翎想，是時候，該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