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破裂新生一

夏季,在這個城市,是個多雨的季節,天氣預報發布了橙色暴雨預警,樓下的水位已經漫到了樓梯口,老城區就是這點不好,交通不便,排水系統不完善,下點暴雨就淹了路,但是房租便宜,文翎也能勉強将就,特別是他現在沒有工作,更應該節儉度日。

搬到這裏來已經兩個月了,這裏的巷子九曲十八彎,文翎也是費了好一陣時間,才記熟路線,他需要步行十多分鐘,才能到達大馬路邊的公交車站,文翎覺得這樣很好,就當是在鍛煉身體。

當時他走得倉促,直接向老板電話請辭了,按照合同規定,公司扣了他半個月工資,其實這都無所謂,只有搬房子才讓他頗費心神,他存款不多,又沒了工作,自然不能再選之前那麽好的地段,幾經周折,才找到這個地方,文翎不想再與佟澤有過多的牽扯,等了幾天,才在他出門的空隙,把東西全都搬了走,臨走前,他把屬于佟澤的東西,放在了他家門口,然後扔掉了電話卡,微信一直是驗證碼登錄,電話卡一丢,兩人便一別兩清,再也不會有交集。

窗外正下着瓢潑大雨,雨滴打在窗戶上咚咚作響,然後彙成水流落下來,外面的世界一片朦胧,及窗的芒果樹幾經彎折,又馬上挺立回來,可惜那底下的一排桂花樹,被雨水打殘了花蕊,細碎的花瓣落下鋪滿了一地,文翎只覺得它們可憐。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他望着桂花,只想起這麽一句詩。文翎坐在窗前,哪怕是沒有開窗,也能聞到一陣淡淡的桂花清香,其中,還夾雜着泥土的味道。

房東是個愛書的人,書房裏擺滿了書,搬走了一些,剩下的實在搬不走了,他與每位租客都仔細叮囑,書可以看,但不能損壞,并且要多交五百押金,文翎欣然同意,甚至認為自己大賺了一筆,當時的決定何其明智,在這樣的暴雨天氣,解救了他無聊的人生時光。

有些書實在是舊了,舊得封面都掉了,文翎翻出一本詩集,手滑了一下便掉在地上,正好落在了某一頁,他只一低眉,便就看見了: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裏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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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文翎不禁默默的念了出聲。

蜂鳥,勤勞的鳥,忍冬花,越冬不死,輪回永生。本是兩樣尋常的東西,文翎突然在這首詩裏,找到了其妙之處。他仿佛感受到了詩人的幸福,也感受到這微小事物的美妙。還有什麽是不可以釋懷的呢?這個世界本就是美好而恬靜的,與其苦苦掙紮在過去留下的陰影,為什麽不試着前進呢?哪怕是前路再崎岖驚險,只要不停的往前走,應該會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幸福。

文翎把這首詩謄抄下來,默默讀了幾遍才肯放手,他站起來眺望遠方,看見那芒果樹,只覺得其堅韌,不為風雨折倒,依舊郁郁蔥蔥,屹立其中。這一切事物,都讓他感到平和,寧靜。他仿佛終于,與過去的自己,達到了和解。

也許是天公作美,終于在國慶前,天氣放了晴,并且是烈日當空。積水一夜之間全部退了,只留下一些潮濕的泥土和細沙,但很快又會被來往的人群,帶到城市的每個角落,生活在這裏的人,每個人都風塵仆仆。

文翎難得換上了襯衫西褲,他平時不愛穿,只因為太瘦了,完全撐不起來,論起正裝,還是佟澤穿得好看,他身材高大,肌肉勻稱,應該與經常鍛煉脫不開關系,文翎也不比他矮,穿出來卻始終不如他。

再不找到工作,估計又要等到國慶節後了,正因為他之前不着急,随意散漫的态度,才導致兩個多月了還沒找到工作。總不能真的等坐吃山空,今天他要面試兩家公司,規模都差不多,好在時間約的不一致,才能一起兼顧。

一天下來,文翎估計兩個公司都沒戲,他學歷平平,與他競争同一崗位的,還有幾個碩士生,這樣一比,完全沒有優勢。盡人事,聽天命,文翎抱着這樣的态度也不覺得遺憾。

由于兩個公司方向相反,為了趕時間,他連中飯也沒吃,後面的這個公司,剛好在大學附近,文翎幹脆找了個幹淨的餐廳,準備吃了晚飯再回家。

沒過多久,正值下課晚飯高峰期,一波又一波年輕的學生湧了進來,文翎被迫與人拼了桌,不過他也不介意,甚至有點惬意。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佟澤會選擇去當老師,象牙塔裏的少年們,總是充滿希望,朝氣蓬勃,煥發着生機。大學四年,也許會是一個人人生中最單純快樂的時光,既有學術氛圍的熏陶,也有揮灑青春的快意。文翎不禁想起自己的大學時光,那時的他也有一個極好的朋友,只是後來還是落得分道揚镳的結尾,現在回首,他已經很久不曾想起對方了,而現在他與佟澤,何嘗不也是這種結局呢,可能再過一段時間,佟澤也将永遠成為他生命裏的過客,被時間的細沙掩埋,永不見天日,這樣想來,也是不勝唏噓。

既已到大學門口,順道進去又何妨,文翎憑着記憶,走過大道,穿過花藤蔭下,來到曾經上課的教學樓前,現在不是上課時間,沒有什麽學生在教室,他拾級而上,一步一步走上三樓,沿着走廊途經教室,然後,在中間一間教室門後停了下來。

那次遲到,他就站在此處,透過窗戶看到佟澤上課的身影,現在仔細想想,佟澤的板書寫得實在不怎麽樣,字跡潦草,想到什麽寫什麽,但是他講課想必應該是不錯的,至少他這個外行的都聽懂了很多,現在開學一段時間了,不知他是否還在這個教室,講課授學。

文翎為自己這一路的行為感到好笑,難道他是在懷念嗎?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狠心的人,曾經說好與朋友永不聯系,果然說到做到了,甚至飛快的抛諸腦後,而佟澤的臉,卻時常浮現在腦海,也許是因為兩人同時并肩共享過痛苦,也擁有過太多快樂的回憶,所以才格外的令他難以忘懷。

出了教學樓,沿着右邊的大道再走,就會到操場,當時坐着佟澤的車,并不覺得多遠,現在自己步行前往,越過高樓,走過西苑湖,卻還是不見操場的蹤影,他已經汗流浃背了。

太久沒有跑步,他的體力又恢複成以前的樣子,好在操場不算太遠,走了十多分鐘,終于看到了跑道。

他欣喜的望去,操場上有很多人,有踢球的,有跑步的,還有人躺在草坪上玩游戲。這樣熱鬧的操場,和那晚的操場截然不同,但是文翎卻覺得很快活。

他在草坪上坐下,目光随着足球流轉,少年們在場上奔跑,曬紅的臉蛋上洋溢着喜悅興奮,傳球的高呼聲響徹操場,就連夕陽,也眷戀着他們,不忍落下。

不忍落下,但還是會落下。等到地平線那頭,最後一抹夕陽消失殆盡,跑步的人便漸漸走了,足球踢完這一場,想必也要散了。文翎悵然若失,他羨慕這些青春洋溢的學生,因為他曾經錯過,現在無法擁有。

再過不久就要打鈴了,晚上的這節課,偏偏又在最裏的那棟教學樓,佟澤沒想到堵車堵的這麽嚴重,十分鐘的路程,整整開了三十分鐘,途徑操場,剛好是學生衆多的地方,佟澤再急,也只能邊打喇叭邊慢慢移動。

終于穿過操場,佟澤下意思瞟了眼外後視鏡,突然,他好像發現了誰,下意識馬上踩了剎車,他盯着後視鏡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把車停到一邊,下車往操場方向跑去。

是那個熟悉的身影,他遠遠的看見那個人,站起來拍了拍褲子,然後轉身混入人群中,轉眼便消失不見,就在此刻,鈴聲響起,佟澤暗罵一聲,又跑回車上,然後驅車離去。

明月高懸,卻沒有多少星星,佟澤明知道那個人已經離開,他似乎還是不死心,圍着操場上跑了一圈,甚至爬上了山坡,将整個操場掃視了一圈,确定沒有那個人的半□□影,才失落的走了下來。他低着頭圍着操場又走了兩圈,然後又擡頭望了望夜空,夜空不一樣了,身邊的那個人也不在了。

當他知道文翎搬走時,除了憤怒,就是失落。他付出良多,自認為待他真心實意,對方卻不告而別。炎炎夏日,佟澤卻仿若如置冰窟。原來這就是被人放棄的感覺,也許對方從來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他總以為文翎孤獨是因為封閉自己,完全沒有想到,也許他可能只是涼薄。

佟澤覺得自己無知又愚昧,他曾還那樣的心疼他,為他擔憂,後來看來,這其實就是一場他自以為是的獨角戲。但随着時間推移,他的憤怒平息下來,擔憂便如泉湧,怎麽也停不下來。

他開始能夠理解文翎,理解他的離開,理解他的別扭。他相信自己的感覺,文翎不是一個寡情薄義的人,否則不會因為父母的事情,如此傷懷,也正是因為,他太過重情,才不能去面對。決裂的那個地點,參與其中的人,都能讓他敏感的陷入痛苦,所以才不告而別。而他沒有朋友,不是因為不需要朋友,而是因為對朋友看得太重,怕受到傷害,才選擇幹脆拒絕。

在很多次夢境後,佟澤覺得自己可能再也無法忘懷那個人,他走進過文翎的內心,發現了他的脆弱,他為他心痛,也對他憐惜,他為自己對那個人的感情而有了困擾,可是他再也沒有機會明白那種感情是什麽,因為那個人已經走了,不出意外,他可能再也見不到他。

他無數次設想過與文翎再次相見的場景,而今天,卻在一轉身之間,與他失之交臂,這種遺憾,讓他徹夜難眠,他不禁絕望的想,也許這就是兩人的最後一面。

但是佟澤,從來不是一個容易氣餒的人,也許明天他還會來呢?昨天見他離開,是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如果他早點去,說不定能夠遇見他。而文翎,又為什麽要去操場?是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東西嗎?想到這裏,佟澤的心跳忍不住加快,伴随着兩人在操場散步的回憶,進入了睡眠。

作者有話要說:

詩集出自米沃什《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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