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見霧 從山的胃部緩緩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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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姿昀在醫院呆了好一陣子,不比周梅輕松到哪裏去,見到向屹群後之後,匆忙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她這次來也主要是囑托向屹群不要忘記下周和自己的父親吃飯。

林姿昀的父親也就是向屹群的上司,公司的領導。向屹群在她面前從來沒有什麽拒絕的立場,更何況周梅站在一旁,向屹群除了說好,也想不出來其它的什麽話。

林姿昀走後,周梅立馬換了一副臉色,有些不滿意地對兒子道:“你怎麽對小林這麽一個态度?!人家好心來看我們,你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向屹群實在不懂自己究竟何處表現出了“要死不活”,他對林姿昀向來是再平和沒有了,但想來周梅從小到大罵他的話也沒有變過,明明在田地裏能夠對方圓幾裏的所有婆婆阿姨用拗口難聽的方言罵出三分鐘不帶重樣的髒字,但到了自己兒子身上,永遠都是要死不活四個字。

向屹群沒有和她争辯的心情,機械地提了提嘴角:“我們一直都是這樣。”

周梅看到他還是一副不冷不熱,沒放在心上的樣子,一時着急,又想不出說什麽,有些生硬地推了他一把。

向屹群心不在焉,周梅的力氣又大,因此他沒有站穩,差一點跌坐在父親的病床上。

向屹群暗自咬了咬牙,用手撐了一把床邊才穩住重心,一邊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悶響。

周梅在一旁哎喲了一聲,向屹群還沒吱聲,一擡頭,卻和父親的目光倏然對上了。

——向鴻鑫的眼睛沒有完全睜開,只掀起了眼皮沉重又臃腫的邊緣,噙着一泡濁淚目光渙散地看着前方。

他的胸腔起伏很大,好像只是躺在那裏,呼吸、維持體征、開口說話,就已經用盡了全力,向屹群知道父親眼中的也不是真正的眼淚,只是他生命被壓縮在病痛中流露出別于幹涸以外的渴望。

向鴻鑫就這樣虛弱地,用很小很混沌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什麽……時候……”

向屹群一開始還沒聽清,過了幾秒才從父親不斷蠕動的嘴唇中讀出含義。

他愣了愣,有些艱澀地回道:“還沒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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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周梅的哭嚎已經尖銳地從背後響起。

向屹群将目光移到她的臉上,只一瞬間,他就看到兩道溝壑般的眼淚于哭聲爆發後蜿蜒地流下。

奇怪的是,向屹群竟然在這瞬間短暫分神,覺得自己的母親并沒有多麽傷心。

她的哭聲和眼淚,就像皺紋一樣,是面部肌肉記住一種反應,意在提醒她此時該做出這樣的表情,這是應該讓向屹群看到的表情。

周梅邊哭邊大聲地嚎道:“你爹沒有幾天了——!你還要拖到什麽時候————”

她想再推向屹群一把,擡起頭的手卻莫名卻頓了一瞬,最後,周梅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兒子,用她擅長的卑微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就不能讓他安心地走嗎——?你就非得讓老向家——”

話聲戛然而止,被争吵引來的護士站在門口有些不悅地敲了敲門,皺着眉讓他們保持安靜。

周梅的歇斯底裏似乎是彈性的,瞬間就揮之而去,那種在林姿昀面前膽怯的謹小又從善如流地浮現在臉上,直到護士關門前看了他們一眼。

向屹群張了張口,想說父親的病遠沒有到達時日無多的地步,但他已經說了太多次,而周梅從來都只聽自己願意聽的話。

向屹群的攥緊的拳頭微微發抖,想自己終于頭一次聽到了母親在焦慮中洩露了的未盡之語。

病房頃刻間變得像監牢一樣,四周是越來越窄的牆。

向屹群覺得肺中空氣被擠壓,就好像躺在床上、呼吸困難的那個人不是他父親而應該是他。

他想說出一句話,想跨出一步,但只是剛擡起腳,就已經被籠子壓垮了。

最終,向屹群也沒能沉默太久,周梅只是等了片刻便看到他輕輕點了點頭。

她舒了口氣,這是她最自滿自豪的兒子,是貧苦的黃土地上好多年才升起的、僅此一顆的明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希望,是她和丈夫後半輩子唯一的盼頭,永遠,永遠也不會讓他們失望。

但周梅又想,首都畢竟還是首都,終究是太大了,自己只是呆在這裏都足夠小心翼翼,兒子卻要在這裏過夠人上人的生活,或許到底是太辛苦了,不然這樣一句簡單的答語,聽上去怎麽會那麽疲憊呢?

祁汜回到家後,沒有先吃飯,明明在車上一直在睡覺,結果回到公寓,一關上門,眼皮忽然就開始打架,還沒堅持到查看廚房有什麽食物能填填肚子,祁汜就抓着手機在沙發上睡着了。

因此他最終是被餓醒的。

同時吵醒祁汜的,還有不斷響起的手機鈴聲。

祁汜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像八輩子沒有睡過覺一樣地睡得這麽沉,起來的時候混混沌沌,記得夢到了很多少年時候的事,因此沒有細看,不假思索地就接起了有些眼熟的來電號碼。

他的聲音含着困倦,祁汜甚至還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把手機拿倒了,有氣無力地對着另一頭道:“喂……?”

難以形容的聲調從聽筒處傳來,餘歸桡一愣,好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祁汜?”

聽到這聲反問,祁汜的眼睛倏然瞪大了,清醒只用了一秒,迅速從癱軟在沙發上恢複到正襟危坐。

他抓住手機的手微微用力,另一只手則有點想摳腳趾,但好歹是忍住了。

還以為是向屹群……

祁汜的舌頭差點磕巴了一下,幸好沒發出尴尬的聲音,他有些不自在地道:“餘歸桡……?怎麽突然打電話?有什麽事嗎?”

想到回國後屢次放對方鴿子,祁汜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虧欠餘歸桡的一天,但不守約到底仍是不對,接到來電,祁汜有些心虛地道:“今天不好意思啊……你們爬上山頂了嗎?”

餘歸桡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剛才一直在睡覺嗎?”

“嗯……?”祁汜揉了揉眼睛,打了個無聲的哈欠,忽然反應過來,“你給我打了很多個電話?”

餘歸桡簡單地嗯了一聲,直白地陳述道:“我讓你到家後給我發一條消息,你一直都沒有回,打電話也不接,我沒有你男朋友的聯系方式,還以為你們路途上出了什麽問題。”

好長的回複。祁汜有些被他說得有些愣愣的,連忙道:“不好意思,到家後突然特別困,我就睡着了……”

祁汜一頓,這樣聽起來像只會吃飯睡覺的某種動物,有一點缺智。

為了稍微挽回一點年長者的顏面,他幹巴巴地解釋了一句:“我昨晚沒睡好……”

餘歸桡長時間沒有說話,祁汜聯想到最近幾次的行為,更覺得餘歸桡或許是畢業後工作了幾年,變得有人情味了太多,快要讓人感覺不習慣了。

祁汜想起餘歸桡明明比自己小一歲,但這幾次仿佛是自己變成了需要被照顧的一方,想到這裏,他有幾分微妙的不自在。

為了挽回一點岌岌可危的信譽,祁汜抱着道歉的心理,再一次誠懇地道:“等你們爬山回來後,有時間的話,我請你吃飯吧。”

餘歸桡沒有回答,祁汜自己卻有點心虛,補充道:“這回一定能夠好好吃完,不用着急。”

餘歸桡在電話那頭淡淡地回複了一句,祁汜一開始還沒理解,等反應過來後,登時間瞪大眼愣住了。

又過了幾分鐘的時間,門口傳來了不大不小、很是禮貌的敲門聲。

祁汜抓着手機,楞楞地走到門邊,打開門,有些茫然地道:“你們不在山上過夜了嗎?”

站在門口的餘歸桡臉上能夠稍見風塵仆仆,他還穿着白天的登山外套,褲腳上已經有濺起的新泥,開口時卻皺起了好看的眉,顯得有些冷漠的樣子:

“這麽晚了?只有你一個人?”

見餘歸桡無比自然地站在門口,祁汜怔怔地給他讓開玄關的道路,一邊順口答道:“向屹群不住在這裏,他在公司加班。”

餘歸桡點了點頭,祁汜見他完全沒有解釋來意的意思,只好又問了一遍,“你們不是原計劃在山上過夜嗎?怎麽回來了?”

餘歸桡簡短道:“付京業有事。”

見祁汜愣愣地站在原地,餘歸桡挑了挑眉,神色自如地提醒他:“不是請我吃飯嗎?”

“現在?”祁汜瞪圓了眼睛,“可是我這裏什麽都沒有。”

餘歸桡淡淡道:“沒關系,我記得你做飯很好吃。”

像這樣能夠開啓過去的話頭讓祁汜瞬間喪失了接話的欲望,他還在想白天的那座山。

——離開的時候,他分明看到霧氣從山的胃部緩緩升起,吊橋縮小成一個點,巍峨峰頂聳立,雲明明散了,橋明明就在那裏,怎麽卻沒有人渡上雲端。

不說話總是顯得尴尬,祁汜又是轉移話題,又是好奇一般地道:“所以你們今天就回來了嗎?山上有什麽?”

餘歸桡一邊脫下外套一邊打量祁汜的公寓,之後彎腰将濺上泥點的褲腳挽起,從鞋架上拿出拖鞋,垂下眼看着被暖黃的燈光照得發亮的木質地板。

過了幾秒鐘後,他才安靜地回答道:“什麽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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