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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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一直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地點,一般來說,它充斥着疼痛的呻吟、壓力的喧嚷,還有更多、爆發着哭叫的喪失;但只要一想到醫院,那種冰冷又沉寂的感覺總是會不自覺浮上心頭。

這可能是因為哪怕人們再怎麽在形式中掙紮,還是只有這裏,見過生命最多的寂靜。

當等在搶救室外,祁汜的腦子裏反反複複只重複着想,自己為什麽要不看場合,随口就這樣說出那段話,為什麽不能像向屹群在電話裏指示的那樣立即離開,為什麽要情不自禁,為什麽要節外生枝,為什麽要永遠在錯誤的場合自以為是。

周梅在送到醫院之前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斷掉的肋骨紮穿了肺部,讓她最後連一句話都說不出;而祁汜還留在醫院照看向屹群的父親,他擔心剛剛跑出去的周梅的狀況,也擔心自己的話讓向屹群和父母的關系破裂,忐忑不安地給向屹群打了好幾個電話,直到被一個搶救的醫護人員接起。

祁汜愣愣地挂掉電話,腦子裏空白一片,還是餘歸桡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如夢方醒,拉着餘歸桡,跌跌撞撞地往急診跑去。

向屹群沒有親戚朋友在北京,急診室外只有祁汜一個人在等候。比起擔憂或悲傷,他更多感受到的是迷茫,腦子裏雜亂地浮現一些畫面和語句,但一旦想要抓住的時候,又想不起剛剛在想什麽。

他想到剛才拜托餘歸桡先去處理周梅的後事,餘歸桡皺着眉問祁汜一個人可以嗎,祁汜記得自己應該是維持鎮定地點頭了,但餘歸桡的表情卻好像充滿擔憂。

他對祁汜說自己盡快回來,讓祁汜有事給他打電話。

祁汜說好,但此時他已經不知道用來打電話的手機被丢在了哪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急診室的紅燈終于熄滅,有醫生從門口出來,祁汜感到自己的喉嚨一緊,好像發出了一聲短促的聲響,但實際上并沒有人聽見,于是他惶急地走上去。

但好在醫生雖然神情疲憊,但透露着松弛,他安撫祁汜道:“暫時已經沒事了,起碼沒有生命危險。病人因為及時被推開,所以受到的沖撞不大,但是他的腿部骨折非常嚴重,肋骨也斷了好幾根,胸腹腔髒器還有嚴重的出血情況,因此還沒有醒過來,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

祁汜終于長舒了一口氣,但臉上的黯然仍舊揮之不去,因為已經哭過,盡管眼眶幹澀得發疼,但還是難以再流下淚了。

醫生見慣了這種神色,只能安撫地拍拍祁汜的肩膀,嘆了口氣道:“另一位女士受到貨車直撞,沒有當場死亡實際上已經是奇跡,她在救護車到來前還活了幾分鐘的時間,頭一直朝着病人被撞飛的方向。”

逝者已逝,沒有任何一種方式能夠揣度她生命的價值,但醫生還是難免開口安慰道:“想必她最後一眼看到兒子還活着,也算是少了一些遺憾。”

向屹群在大約十七個小時之後第一次醒來,祁汜只聽見了一個讓人咬住牙關的“痛”字,向屹群便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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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問出自己母親的情況。

一想到這裏,祁汜心中就一陣劇痛,向屹群醒了不足十秒,他卻坐在病房裏,有将近一個小時說不出話。

後來,向屹群醒的時間多了起來,雖然總是時斷時續,卻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祁汜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麽辦,也害怕告訴他真相。

祁汜請了一段時期的假,白天守着看向屹群的情況,晚上則替他去照顧父親,而餘歸桡明明那麽忙的人,在這段時間裏不知道為什麽卻一直陪着他。

向屹群大約在三天之後,才恢複了穩定的清醒,他望向祁汜看了很久,但最終卻轉過頭去,始終沒有說話。

祁汜一開始以為他是還沒辦法開口說話,但後來發現向屹群明顯已經完整醒來,他會向醫護人員表達自己的需求,只是拒絕和人交談。

這明顯不正常,祁汜叫來醫生,而向屹群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面無表情地接受着擺弄,除了睜着眼,和昏迷的時候沒有任何不同。

再又經過全面的檢查以後,醫生告訴祁汜,向屹群的身體已經沒有什麽問題,精神上也并沒有什麽明顯疾病,但是嚴重地封閉自我,不說話或許是心理上的創傷。

餘歸桡找來更多的更加厲害的專家為向屹群作身體和精神上的診斷,但大家的判斷幾乎一致。

換言之,向屹群不開口說話,并非是車禍的後遺症,他很清醒,他只是不願意說話。

但是祁汜發現,盡管封閉到幾近抑郁,但向屹群雖然對祁汜并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卻格外厭惡餘歸桡在場看望。

餘歸桡的社會關系廣泛,車禍以後,從向屹群的緊急手術到周梅的離世手續,他幫了不少的忙。

祁汜經歷過在醫院送走親人的苦痛,那時不僅心情壓抑,而且後續的事務龐雜,向屹群躺在病床上,而祁汜不認識他的任何一個親人或朋友,如果沒有餘歸桡在旁邊幫他處理這些事情,他只會覺得更加心力交瘁。

或許知道祁汜現在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餘歸桡來醫院的時間明顯變多,他沒有辦法像祁汜這樣長期請假,但卻常常抽時間過來。

奇怪的就是,向屹群明明對其他事物都缺乏反應,但卻極度厭惡看到餘歸桡,如果餘歸桡碰巧在病房裏陪同祁汜,向屹群就會對診斷與治療表現出抗拒。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餘歸桡在來了幾天之後,就很少再出現了。

他給了祁汜醫院主任的聯系號碼,說如果有什麽事他沒有辦法及時趕過來,讓祁汜可以打這個電話。

祁汜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自己的手機已經丢了,而他一直沒有時間去買新的。

實際上祁汜也一直沒有心情和餘歸桡好好說話,他覺得自己的心上壓了好幾噸沉重的巨石,想要說話,哪怕僅僅是表達謝意,也需要先推開那些巨石,而祁汜感到疲憊不已,不願意再将心上的那扇門打開。

在向屹群昏迷期間,有一名年輕漂亮的女子曾來到訪,因為祁汜幾乎沒有看到有什麽人來探病,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但這位女士的表現卻有些奇怪,在走進病房後,她似乎是被向屹群的樣子吓了一跳,走到靠近病床邊的時候,只看了一眼,便不自覺地後退了好幾步。

但她沒有對坐在病床旁的祁汜進行自我介紹,只是抓住自己手中的小提包,臉色略有些緊張地直直站着。

而與她同來的,還有另外一位年紀稍大的婦人,婦人站在門口,并沒有走進去,她看了祁汜一眼,祁汜看年紀推斷是長輩,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還是連忙站了起來。

但婦人也只是略微點頭,并沒有說話,只是略帶矜傲地将頭側了過去,對年輕的女子道:“姿昀,現在可以走了吧?”

祁汜看了站在病床前猶豫不定的女子一眼,想了一會兒,明白她是誰了。

他心情複雜,略有些尴尬地走上前去,對林姿昀解釋道:“你是林小姐吧?我是向屹群的朋友,我叫祁汜。”

林姿昀轉過頭來,略略張大了眼,這張年輕而嬌麗的面孔讓祁汜頓了頓,一時短暫出神。

林姿昀的眼眶發紅,像是哭過,但是妝容精致美豔,她的唇天然地向上翹着,看起來無害溫和,上面塗着清淡的唇彩。

——她有一副非常甜美的長相,想必很容易讓男人動心,連祁汜看到都會覺得下意識憐惜。

林姿昀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祁汜便接着解釋道:“向屹群剛剛經歷了複查,用了藥之後睡着了,可能需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醒過來。”

為了怕她失望,祁汜有些為難地補充了一句,“不過即使醒過來,他可能也不會跟我們說話,醫生說過沒事,不是精神疾病性的,只是短暫會這樣,等出院休養一陣子大概就好了。”

聞言,林姿昀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一些,那雙天真而飽滿的眼睛,此時卻有些茫然地盯着祁汜。

祁汜心下嘆息,想要将一旁的椅子搬過來讓她坐下,沒有想到林姿昀的反應卻很大,她有些無措地對祁汜擺手道:“不——我們不等他醒過來了——讓他……好好休息,如果他好了,我再來看他。”

說完,還沒有來得及等祁汜有什麽反應,林姿昀便匆匆走出了病房,和門口的婦人一起離開了。

祁汜有些愣愣的,茫然地盯着門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轉過頭,卻看到向屹群早就醒了,睜着眼,一動不動地盯着天花板。

祁汜頓時怔住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愣愣地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是做錯了事。

大概過了幾秒之後,祁汜終于聽到了這麽久以來,向屹群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卻含着讓人懼怕的寒意,他說:“祁汜,我是親眼看到我媽咽氣的。”

祁汜的心中一緊,卻聽到向屹群仿佛無知無覺地繼續道:“那個時候她已經沒辦法說出話了,血一直從她嘴裏湧出來,我看到她身體上下抽動,像一條死魚一樣在地上抽搐,但就是說不出來話。”

祁汜的喉頭哽咽,頓時走上前去,有些無力地半跪在病床前,抓住向屹群的手道:“別說了——別說了……”

但向屹群恍若未覺,視線仍然落在天花板上,語氣平靜地道:“她最後一直想說什麽,我看到她的嘴唇一直在動,但是太遠了,我看不到她想說什麽,也聽不見。”

仿佛虛脫一樣,祁汜抓住向屹群的手終于無力地松開,向屹群卻驀然抓緊了他的手,轉過了頭,直直地看向祁汜,眼睛裏一點光也沒有,只是淡淡地道:“祁汜,你覺得她想說什麽呢?”

沉默不知道蔓延了多久,祁汜用盡全力,才有些艱澀地開口:“……我不知道……”

他回握住向屹群的手,緩緩地、很輕聲地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會陪着你,都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這樣的安慰或許蒼白,但祁汜已經用盡全力才能說出,可是向屹群卻沒有什麽反應,也沒有表示什麽看法。

他只是轉過頭去,看了天花板許久之後,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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