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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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汜請了快一個星期的假,對于新人來說實在是特例,要不是和安芸相熟,或許連工作都保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感知到向屹群的排斥,餘歸桡或許是為了病人考慮,後來就不怎麽來醫院了。

祁汜無法再請假,就請了一個護工,白天照顧向屹群,自己則在晚上的時候來代替。

向屹群不再緘口不言,但是話仍然很少,夠不到正常水平,但心理醫生對此也束手無策,稱車禍的創傷只能慢慢恢複。

大約過了有一個多月,向屹群的身體指征已基本恢複正常,醫生說可以出院在家休息,但向屹群躺了這麽長時間,又封閉到近乎抑郁,祁汜實在不放心。

可是醫院畢竟也不是一個利于心理康複的場所,所以祁汜還是打算接受醫生的建議,帶他出院了。

向屹群行動不便,但似乎也不怎麽在意,醫生說要來進行持續半年的康複訓練,祁汜便租了一個輪椅便于他行動。

他本來想搬回向屹群原來租的公寓,但是一個多月以來,祁汜在公司和醫院來回跑,來家都沒怎麽回,實在來不及收拾搬家的東西。

他對向屹群說先回他新租的公寓,向屹群沒有任何反應,祁汜知道他并非沒有聽進去,而是拒絕對外界再給予任何反饋。

在住院期間,祁汜嘗試對他講了周梅的安葬,向屹群很平靜,祁汜小心翼翼地提到這些基本上都是餘歸桡安排的,向屹群依然沒什麽特別的反應。

但他并沒有問安葬的地點。

祁汜曾經對他提到了一次林姿昀,他并沒有多想,只是想起了便問向屹群打算怎麽辦。

但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卻得到了向屹群最大的一次反應——

他轉過頭來,死水一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祁汜,祁汜一愣,忘了自己剛才要說什麽,便想辦法轉移了話題,問向屹群康複之後還要不要回去工作。

向屹群扯着嘴角笑了笑:“你覺得還有必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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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意外去世,而父親躺在病床上,也快要去世了。支撐着向屹群在這個城市的緣由幾乎不再存在,而他本來也是為了父母才活成這樣。

有一次,祁汜因為工作到很晚,接近深夜才趕到醫院照顧向屹群,又因為太累,于是不知不覺便趴在病床邊睡着了。

在他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向屹群竟然根本沒有入睡,而是睜着眼睛,一言不發地看着天花板。

這場景簡直像一幀壓抑的電影。

祁汜愣了愣,困意還沒有消散,心中卻湧起了茫然的、對未知的恐懼。他剛想要坐起來,忽然聽到向屹群平靜地開了口。

病房裏沒有開燈,月光從窗口灑進來,使房間并非完全漆黑。但是天花板的光影是模糊的,向屹群的聲音也是模糊的,那并非一顆幹淨的月亮,而是一屋暗淡的、垂死一樣的月光。

向屹群靜靜地道:“祁汜,你覺得你還愛我嗎?”

只過了幾秒,還沒有聽到祁汜的回答,他又接着道:“我們該怎麽辦呢。”

祁汜沒有來由的,順着向屹群的目光,往天花板與牆的連接處看了過去,那上面有月光投射進來的婆娑的樹影,像一塊慘淡的瘢痕。

很遺憾,他不能往更遠處看了,隔着一堵牆,他無法探頭張望,無法看到夜空,也無法看到夜空上的東西。

祁汜安靜了片刻,想到周梅在跑出醫院前最後望着他的眼神。

他沒有回答之前的問題,而是笑了笑,對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向屹群道:“我會一直都陪着你。”

出院的那一天,祁汜用輪椅推着向屹群上了租來的車。

時隔這麽久,終于能夠離開醫院,接觸到外面的世界,但對于向屹群來說,上次走出醫院的門仿佛已恍如隔世。

他一言不發,眼神平靜而空洞,似乎根本不介意去哪裏。

祁汜因為不熟悉輪椅的操作,差點将他從門口很短的一節臺階上摔下去,但向屹群還是欠缺反應。

在等車來的時候,祁汜站在醫院門口,想了很久,還是拿出手機,給餘歸桡發了出院的消息。

那天的陽光陰郁而無力,似乎并沒有因為出院而變得晴朗開闊,天空白晃晃的,帶着茫然和難以忍受的蒼白,就像祁汜放回手機的心情。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很難控制。

祁汜對餘歸桡說謝謝幫忙,還說有機會再見。

但是他知道自己是騙人的,他們再也不會真正地重逢了。

銀河系的壽命有100億年,它巨大的盤面結構上有千億顆恒星,是一個比人類總數還要大的多的數字。相比較星星而言,人類是多麽容易相遇而合流,可祁汜知道,那條河水還是這樣擦肩逝去了。

車子開到小區附近,祁汜才收到餘歸桡的回複,他說“不客氣”,又說“好”。

祁汜拿開手機時,眼眶泛酸,幾乎産生想哭的感覺。

向屹群在車上一直神情麻木地盯着窗外,而祁汜此刻也不想再言語。

他覺得有些累,身體卻似乎又輕飄飄的,車子明明在前進,可是他不知道還有哪裏可以去。

祁汜垂着頭,輕輕地轉到一邊,疲倦地、無所适從地看着車窗外,卻在下一秒心髒緊縮,不由自控地捏緊了自己的拳頭。

他們停在一個路口,而在祁汜他們這輛車旁邊,則停着他非常熟悉的一輛車,似乎同樣是在等紅燈。

祁汜愣愣地看着,心裏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疼,又似乎覺得恍惚,幾乎以為在一場夢中。

就在那個月光垂死的深夜,祁汜回答向屹群的問題之後,一直盯着那塊蒼白的樹影,一直到向屹群沉默地睡着,一直到他離開病房,靜靜地坐在外面的沙發上。

一直到很輕的腳步聲漸行漸近,來到祁汜身旁,而祁汜早已閉上了眼,再沒有任何力氣睜開。

他知道,自己可以覺得累,可以睡着,可以不用去看那些複雜難解的光。那光曾經深邃,又曾經溫柔,可是無法溶解在深夜的河裏,而祁汜早已随波逐流。

祁汜雖有困意,但閉上眼很久卻并沒有熟睡,那道腳步聲并不遠,最終停下,然後安安靜靜的,就像凝固在他身旁。

朦朦胧胧的意識中,祁汜似乎在心裏知道這是誰,因此沒有動作,但是也并不醒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疲倦的、讓人有些心酸的睡意再度襲來,祁汜終于明白自己在進入黑暗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嘴唇卻被人輕碰了一下,熟悉的氣息輕輕拂在祁汜的臉上,有些涼,有站在醫院等了很久才會染上的冰冷的味道,呼吸卻是那麽濕熱的,好像化在臉上的雪。

祁汜一動不動地閉着眼,感覺自己的眼眶滾燙,要很努力才能不發出聲音。

然而,這個像定格一般的吻卻是那麽小心翼翼,像薄冰溶解在春天的湖面後,又消失在春天中。

太輕了,只有幾秒就将結束。

祁汜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黑暗中被另一個人握住了。

像是很珍惜一樣,他将祁汜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裏,輕輕地包裹着他的指尖,就好像害怕把他吵醒一樣。

紅燈轉化成綠燈,而旁邊那輛車中的人終于放下手機。

他好像看了很久,直到綠燈亮的前一秒他才擡起頭來,而祁汜他們的車還沒有啓動,卻已經看到旁邊的車向前離開。

又或許一向如此,他總是走得要快些的,而在背後看着他遠去的方向,早就成為祁汜與生俱來的天賦。

祁汜閉上眼,而載着他的車子也終于啓動,慢悠悠地,向另一個方向轉去。

從初次相遇那天開始,二十餘年過去,餘歸桡學會了開車,已擅長回複消息。

但他不會東張西望,不會錯過綠燈,還是那樣眉目冷清,從容不懼,和他顫抖的吻仿佛一點都不一樣。

他的車子從旁邊駛去,就像彙入一條河一樣,再次從祁汜身旁,無知無覺地流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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