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水願意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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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汜向新公司請了兩天假,他剛剛入職沒多久,忽然不管不顧地就丢下工作,自然引起了部門一些人的不滿,但祁汜拼命道歉,并同意回來後連續加班幹活,因為他實在沒有辦法再等下去。
搭最近的一班航線到達首都機場,祁汜按照工作人員發給他的地址,直接從機場出發,打車前往目的地。
因為從接到電話後,祁汜幾乎沒有睡覺,所以坐在出租車上,沒過一會兒,就覺得昏昏沉沉,眼皮開開合合,最後還是睡着了。
在不斷倒退的景色中,祁汜不禁想起兩次前往這座山時的情況與心境。
第一次來的時候,祁汜滿心的失望與疲憊,母親剛剛去世,他根本不想再遵照餘歸桡的指示,無休無止地朝着一個虛無的目标前進;何況餘歸桡那天還帶來丁漉洺,從下車的那刻起祁汜就想調頭離開。時隔太久,連當時的心情都已記不太清,更何況是風景。
第二次來的時候,祁汜以為是老同學間一場奇怪又尴尬的出游,偏偏餘歸桡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不僅一定要他來,還邀請向屹群一同前往。祁汜根本不想讓這幾個人碰面,對登山也毫無興趣,向屹群走到途中就要回去,祁汜也就順其自然地一道返回。
這樣想來,祁汜明明已經來過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山兩次,但不僅一點也記不得它的地址,甚至連路過視線中的景色都感覺陌生。
但它果然還是美的。
——餘歸桡帶人來的、想要送給人的,藏着心事和秘密的禮物,又怎麽可能會不夠好?只是祁汜從來沒有看到它。
祁汜下了車,憑借着模模糊糊的記憶再度走到那座吊橋前。
橋下面的河水好像沒有那麽湍急了,春天的流水鋪就陽光溫柔的漣漪,今天天氣很好,山頂巍峨肅立在高處,濃霧卻散開很多。
他輕輕地走上吊橋,一步一步,朝着對岸走過去。橋晃得很厲害,祁汜的心跳好像和群山的呼吸連在一起,寂靜,深遠,綿長。
橋并沒有多長,但在祁汜的印象裏,對岸好像就是很遠的,山青雲岱,但是前面籠罩在一片霧水中。
他不明白餘歸桡是什麽時候養成的這樣的習慣,祁汜幾乎從來沒有見過他跟在別人後面的樣子,無論何時,他總是走在前面,并不着急,但是一定在前面,因此祁汜很熟悉他的背影。
餘歸桡不是沒有回過頭的,只是這麽多年,祁汜早就忘了,也很難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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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吊橋,祁汜好像看到孩童時期的餘歸桡站在另一端,他站得筆直,表情特別特別驕傲,漂亮的眉頭皺在一起,好像在埋怨祁汜怎麽走得這麽慢,随時随地都可以丢下他。
然後,那張漂亮的臉變成更加英俊成熟的樣子,面容清白,眼神深邃,藏着他永遠不會自知的傷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什麽人向他走來。
但是這樣的餘歸桡如今都變得模糊了,祁汜回想起來,餘歸桡實際上也未曾真的丢下過他。
不僅沒有丢下,那些反常的堅持,不理性的動機,甚至偏執,都背離了餘歸桡的人格,祁汜從前有時候會覺得,餘歸桡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用盡一切辦法,難看地拉扯,固執地不松手,讓祁汜爬也要爬向他。
但祁汜肉體凡胎,爬過的一路都是血痕和傷口,自然會轉身離開。
可是這樣的傷口,在時間的過濾中,好像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可恨可疼了,祁汜想起回來之後餘歸桡那雙更加幽深的、仿佛永遠看不懂的眼睛,感覺有一雙手溫柔地伸到自己面前——
餘歸桡不僅轉身了,他還向着祁汜走了過來,好像不用等祁汜過橋了,自己可以牽着他,後退也沒關系,浪費時間也沒關系。
不用登山,不用過橋,不用前進,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但是祁汜在心裏握住的手,實際不過是吊橋冰冷的扶杆,原來這座橋雖然又晃又高,但是真的并不長,不用想太久,走着走着,竟然就已經到了。
祁汜花了半天的時間登上山頂,果然看到了一座非常顯眼的小木屋。小木屋用的是密碼鎖,四位數字,鍵盤的旁邊,畫了一顆立體的球型,上面布滿奇怪的紋路。
簡筆畫實際很難認出,但祁汜輸入了一個數字,門就這樣打開了。
夜已經黑了,群星閃耀在頭頂,一條短而幹淨的銀河光帶似乎觸手可及。
祁汜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似乎不敢推開門進去。
在靜靜地站了不知道多久之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将顫抖的手搭在門把上,卻還是沒有辦法加上力氣。
又過了幾秒,一聲低啞的哽咽後,祁汜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背對着狂奔出一大段距離,感覺想要做什麽,但眼眶幹澀,喉嚨嘶啞,什麽也沒有辦法說出來,只是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祁汜想自己真的是個普通的膽小鬼,他沒有辦法承認,也沒有辦法面對,沒有辦法眼睜睜地去細數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麽。
祁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蹲了多久,只感覺到腳都開始發麻,站不起來,起身的時候不小心跌坐到地上,祁汜幹脆直接雙手雙腳打開,就這樣,像一只小獸攤開腹部一樣,躺在夜幕之下,給星空看他爬行的傷口。
跌倒的時候,手機從口袋中掉出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來電鈴聲在身側響起,祁汜看也不看地接起,聽筒中頓時戲劇般地傳來一個聲音。
聽筒那頭,餘歸桡的語氣非常機械,和祁汜熟悉的每一種說話方式都不一樣,因此祁汜甚至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接起了誰的電話。
對面傳來風聲呼嘯的聲音,似乎是在寒冷的室外,祁汜懷疑餘歸桡大概是太久沒有講中文,所以聽起來格外僵硬而冷漠。
他對祁汜說土地局打他電話不通,而自己早就不再使用國內的號碼,于是他們根據餘歸桡留下的地址聯系到他的單位,又輾轉經陳玉玉的轉達講清事态,最重要的是,對方告訴餘歸桡,他們已經單方面和祁汜取得聯系。
講到此處,餘歸桡頓了頓,才接着道:“對不起,擅自用了你的身份信息,本來是打算做你22歲的生日禮物,但我後來想你實際也并不喜歡,所以沒有再告訴你。”
祁汜沒有說話,餘歸桡也并不在意,平靜地解釋道:“付京業告訴我你已經搬去了上海,所以你不用再管這種麻煩事,我讓他聯系你,如果需要什麽材料,你聽他的就行。”
祁汜依舊沒有回答——他的喉嚨幹澀,鼻頭哽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而餘歸桡終于發現了奇怪之處。
他停頓了片刻,聲音終于變得讓人熟悉起來了。
餘歸桡放緩聲音,輕輕道:“祁汜,你還好嗎?”
祁汜蓄積在眼眶中的淚終于化成一條細線流了下來,可他早就不允許自己為此而哭,所以咬着下唇,用盡量平淡而輕松的語氣道:“嗯,我沒事。”
他對餘歸桡道:“沒關系,你不用再麻煩付京業了,我已經過來了,有什麽事我會看着處理的。”
聽筒那邊長久地都再沒有再傳來聲音,餘歸桡那邊重新恢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幾秒,又可能是十幾秒,祁汜聽到餘歸桡平靜地道:“你去過了嗎?”
祁汜躺在草地上,擡起頭看了一眼頭頂的星空,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去過了。”
對面再次安靜了很久,久到夜晚和星星似乎都遺忘了相聚兩萬公裏的角落。
在只有呼吸與風聲的頻率裏,祁汜聽到餘歸桡輕輕地問:“那你喜歡嗎?”
風仿佛把這句話吹散在夜空中,可祁汜實在是很想哭,于是他咬着唇,感覺自己似乎只發出了一個無意義的音節,便已經挂掉了電話。
餘歸桡沒有再打過來,陪伴祁汜的是寂靜的山頂和永遠沉默的星空,他在山上過了一整夜。
那晚,祁汜一直閉着眼,不知道靜靜地躺了多久,才重新擡起頭看着上方。
祁汜拿起早已黑屏的手機重新解鎖——他打開早就已經下好、但是從來沒有點開過的,餘歸桡的博士論文,一頁一頁地看下去,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祁汜擡起頭,嘆了口氣,想自己真的是很沒用,又想自己确實也沒有錯估,他從一開始就看不懂餘歸桡在寫什麽。
但是他想自己終于看到付京業想要讓他看見的了,博士論文的末尾,整篇的致謝中只有孤零零的一句話——
“Thanks for a Plu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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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有愁,水自哀,水願意載你。
——卞之琳《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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