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做戲

虧得你不知道,說出來怕吓死你。何宮女可是先帝們派來的。

接下來的半日,各自相安無事。何元菱還記着先帝的囑托,一邊研墨,一邊将書房裏張挂的幾幅畫都暗暗記了下來。約摸黃昏時分,琉璃瓶終于勉強裝滿。

到玉澤堂的頭一天,就在“高級的折磨”中悄然度過。

仁秀将何元菱帶走時,清清楚楚地聽到何元菱肚子裏傳來“咕咕”的抗議。看來這丫頭是真餓了。

“下回知道不亂說話了吧?”仁秀不動聲色,這句關照倒看似好意。

“奴婢知道了。即便是皇上問,也不該口無遮攔亂說的。”何元菱将手伸到仁秀跟前,“手上都磨出血泡了。吃了這回懲罰,奴婢知道錯了。”

仁秀一看,果然右手拇指上一個大大的血泡。他冷笑道:“要沒那些小石子兒,這個月都別想吃飯了,餓不死你。”

何元菱心中一驚,頓時醒悟過來,仁秀一定是瞧見了琉璃瓶裏的鵝卵石,并且起了疑心。

倒不如自己來說,不能遮遮掩掩的,否則小何宮女命不久矣!

何元菱苦起臉:“虧得西殿門口鋪了一層鵝卵石,奴婢還怕薅禿了,這裏撿一些,那裏撿一些,總算把瓶兒給裝滿了。”

“在西殿門口撿的?”仁秀的神情陰沉起來。

“是啊,這琉璃瓶子真是厚實,這麽多石頭砸進去都沒破,叮叮當當的,聲音可悅耳了。”

仁秀臉上的陰雲漸漸散開,又恢複了老成持重的樣子:“皇上怕吵,你搞這麽大動靜,小心他又懲罰你。”

“西殿離書房遠,奴婢動靜再大,皇上也聽不到,不怕的。”

仁秀終于放心了,看來何宮女去撿石子的時候,成公公還沒來。否則扔石子那麽響的聲音,自己不可能聽不見。

“皇上準許你往瓶裏扔石子,已是莫大的恩典,算你走運。”仁秀指指他,神情已經不再嚴厲。

何元菱也是長舒一口氣:“畢竟皇上也心疼他的天下名墨啊。研上整整一琉璃瓶,皇上那盒珍藏的墨塊怕是不保了吧。”

仁秀想了想,這個倒也說得通。皇帝大人愛畫如命,對于名筆名墨,自然也是愛惜得很。

“滾蛋吧。

”仁秀揮揮手,揮完卻一愣,何時自己也跟皇上一樣,“蛋”來“蛋”去了?

同屋的宮女們看到何元菱安然無恙回來,也是啧啧稱奇。又發現她竟然換了一身嶄新的宮女裝,更是心生不滿起來,虛情假意地關心着,實則想打聽何元菱在玉澤堂究竟幹了什麽。

何元菱哪會聽不出,心知這裏雖只是興雲山莊,在宮人的相處上卻和皇宮別無二致。

要麽高高地踩人一頭,碾壓到旁人沒有開口的份兒;要麽韬光養晦,不要貪圖小小的得意,以免引禍上身。

于是裝作很是疲累的樣子,将自己那份已經僵冷的晚飯——包子和菜疙瘩給三下五除二地吞了。

味道真是不能和上膳房的江南小食比啊。

何元菱啊,瞧見了吧。在皇宮,為什麽大家都要往皇帝身邊擠,有雷霆,更會有雨露啊。就沖着這份口福,也該去輔佐皇帝啊。

入睡前,一個小宮女期期艾艾地過來。是睡在何元菱旁邊的呂青兒。

呂青兒剛滿十三歲,雖然年齡比何元菱小兩歲,入宮卻已經四年,因為長期營養不良,生得比實際年齡更小一些,平日裏臉色黃黃,看得可憐巴巴的模樣。

她湊過來,在何元菱耳邊用極細的聲音問:“你疼嗎?”

那聲音怯怯的、像受了驚的小貓一樣。

這是何元菱入宮一個月以來,第一次有人主動跟她說話,而且還是如此的關懷。

何元菱心中暖暖的,環顧四周,其餘宮女都在各自湊堆說着話,這是難得的入睡前的放松,并沒有人注意到她們。

于是何元菱也低聲道:“頭不疼,手疼。”

“手疼?”呂青兒不由去望她的手。

何元菱将手晃了晃,顯出那個碩大的血泡:“皇上罰我研了一天的墨,手上起泡了。”

“何姐姐你一定是把皇上得罪狠了。上回一個宮女把皇上的茶盞打翻,澆了畫兒,皇上也沒罰。”

“皇上脾氣很好嗎?”何元菱問。

呂青兒哪敢妄議皇帝,憋紅了臉,确定沒人聽她們說話,才細聲道:“聽說,皇上覺得懲罰人很麻煩。皇上怕麻煩。”

咦,那今天罰何元菱就不怕麻煩了?

何元菱心中越發清楚,弘晖皇帝是做戲給衆人看。他

非但沒有餓着何元菱,也沒有苦着她。

也正是領會了皇帝這層秘而不宣的心意,何元菱才故意在拇指上磨出那麽大一個血泡,好叫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真的生氣、是真的罰她。

惟有如此,才不負弘晖皇帝費了一番周章,成全自己想接近他的那顆心。

熄了燈。何元菱打開聊天群。

“今天我被皇帝懲罰了!”

剛扔了一句話出去,撲面而來的就是靖世宗扔過來的文檔,名曰《書畫賞析要點》。這位執政時沒啥亮點的先帝爺,很不客氣地在文檔上還弄了個副标題《——靖·嘉平手記》。

好吧,嘉平是靖世宗的年號,只寫了“手記”,沒寫“泣血整理”,看來已是這位先帝爺最後的謙遜。

何元菱打開文檔,快速浏覽一番,僅記了幾個要點,聊天群已經跳個不停。

剛剛一句話,可把先帝們急壞了,紛紛前來噓寒問暖。

各位都是懲罰界的高手,在世時懲罰過的人不計其數、懲罰的方式五花八門,懲罰的結果一個比一個狠。以前施加懲罰的時候那是相當解氣,現在一旦落到親愛的群主身上,先帝們就心疼了、震怒了……

除了弘晖皇帝的親爹靖寧宗不好意思罵自己兒子,其餘皇帝紛紛破口大罵,連平常最最仁慈的靖仁宗都按捺不住,大罵道:“敢對群主下手,弘晖小兒可有臉見朕!有本事不要駕崩,朕在黃泉路上等着你!”

秦栩君在玉澤堂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吓得仁秀端洗腳水的手都顫抖了一下,差點把洗腳水都給打翻了。

“皇上,要不要請禦醫?”

秦栩君吸了吸鼻子,又覺得無甚不适,這幾個噴嚏打得甚是蹊跷啊。

“無妨,朕打完噴嚏,通體舒泰。”

仁秀細致地替皇帝搓着腳,還是一臉關切:“皇上可千萬要小心龍體,您自幼體弱,太後操了多少心。雖然眼下是盛夏,卻也不能貪涼,熱傷風比尋常的傷風還要難受……”

秦栩君卻完全沒有聽他的,出了一會神,突然道:“仁秀,你說,會不會有人在罵朕?”

“喲,誰敢罵您?嫌命長了麽?”

“當面不敢罵,肚子裏卻難說。”秦栩君慢悠悠的,“比如,那個姓何的宮女,朕

罰了她一整日,難保她心裏不罵朕。”

仁秀不由笑了:“皇上哪裏是罰她,分明是饒了她。不就是手上起了個泡,太便宜她了。”

“起泡?”秦栩君一愣,“她手上起泡?”

“是啊。哪個宮女不是一手繭子,家常便飯了。這個何元菱啊,祖上燒了高香,才遇見皇上這麽仁厚的主子。”

微微的愣怔之後,秦栩君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喜怒。

他望着仁秀頭頂的白發,想着這個太監将自己從小服侍到大,盡心盡力,樣樣周全,終究卻還是不敢與他交心,不由也是黯然。

“知道朕為何饒了她?”

“奴才不知。”

“她故事說得好聽。”

仁秀倒是意外:“何宮女還會說故事?”

“是不是很意外?”秦栩君心想,朕也很意外。

仁秀倒也老老實實回答:“奴才與她說過幾次話,倒是個口齒伶俐的。卻沒想到會說故事。”

秦栩君笑了:“明兒叫她再來講,仁秀你也聽聽。她今日講了個烏鴉喝水的故事,可好聽了。比師傅講的那些故事好聽多了。”

烏鴉喝水……這怕不是哄小孩的故事吧?

仁秀心想,這個皇帝,雖然十八了,可常常像是個孩子。難道這何宮女,恰好講了個故事,中了皇帝的意?

想起白天成公公說的,必須要留意有沒有人故意接近皇帝。仁秀心中一驚,警覺起來。

一邊替皇帝洗着腳,仁秀心中一邊盤算。這個何元菱頭一回露臉,是切西瓜,在西瓜上劃拉了幾道,把皇帝給逗開心了。

不過那一回,有些運氣的成分。是宮裏随手指派的人過來扇冰塊,一随手,就随到了何元菱那裏。

第二回,便是皇帝主動叫她進去切西瓜,遇上孟美人那回。倒也不是何元菱有意接近。

第三回就是今日,這就更不是何元菱主動的了,是得罪了皇帝,惹皇帝生了怒意,叫過來實行“高級的折磨”。

不過,慎重起見,還是要對這個小宮女多加留意。

萬一有個漏網之魚、漏到皇帝身邊,出了岔子,自己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宮裏頭誰不懼怕成公公的手段?就是他這個有頭有臉的仁秀公公,也懼怕成公公三分啊。

正盤算着,秦栩君一雙雪白的腳擡起,勾出一串水珠。

秦栩君咯咯地笑起:“明日再把何宮女叫來,朕要聽她說故事。明日要她說個跟水有關的故事,說不出來,朕就再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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