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秦栩君的優秀品質

秦栩君翻完最後一頁,終于将書往榻上一扔,起身在屋子裏踱了幾步,走到書桌邊,撥動了牆上裝着的銀鈴铛。

只聽一聲清脆的鈴铛聲響起,随即傳到外間,又傳到正殿,一眨眼的功夫,外頭廊下都有銀鈴響動的聲音傳來。

何元菱看呆了,古代也有這麽先進的技術嗎?這是哪位能工巧匠制造出來的機括,也太精巧了吧。

她的表情一定特別“劉姥姥”,秦栩君很得意:“沒見過?”

何元菱心想,比這先進的本姑娘見得多了,只是一時被你唬住了而已,于是很誠懇地回答:“在大靖朝,的确是頭一回見。”

秦栩君也沒聽出她話中有話,笑吟吟道:“朕喜歡聰明人。”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何元菱一時也不解其意。

說話間,貼身太監已聞鈴而動,送了茶水進來,又問:“皇上有何吩咐?”

“朕看書有些餓了,送些點心進來。”

“是。”

“朕要吃給何宮女看,讓她餓而不得,清楚自己只有研墨的命。”

如此幼稚的發言,要擱之前,何元菱聽了一定哧之以鼻。但剛剛皇帝說“喜歡聰明人”,何元菱清楚,對皇帝的一切言行,可能都要重新審視。

那貼身太監卻不知原委,只知何宮女正在承受“高級的折磨”,又見她站在角落案幾前,低着頭,一聲不吭地重複着研墨的動作,太監心裏也起了一絲同情。

幸好罰的不是我啊。

太監垂着頭,一直退到屋外,迎面就撞上了剛從西殿過來的仁秀。

“皇上要什麽?”仁秀問。

那太監道:“皇上要吃點心。”

“裏頭什麽情況?”仁秀又問。

“皇上看書,何宮女在研墨。”

果然在受罰。仁秀揮揮手:“上膳房一早就準備了各色點心,你趕緊去吧。”

書房裏,秦栩君已經走到何元菱身邊,低聲道:“花盆擺得好看,朕喜歡。”

何元菱也大着膽子,低聲道:“既然皇上喜歡,為何還是罰奴婢研墨?”

“呵,已經允許你作弊,別得寸進尺了啊。”

這語氣雖低沉,卻是明察秋毫啊。果然皇帝并不幼稚,或者說,他就算偶爾會說幼稚的話,

心裏卻一直都如明鏡似的。

何元菱心中一動,笑道:“皇上想聽奴婢說個故事嗎?”

故事?秦栩君挑眉。

他從小也聽師傅講了不少故事,無非都是忠孝禮儀那些經典故事,無一不是勸學勸賢,經由年邁的師傅嘴裏講出來,實在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他對故事并不感興趣。

只是漫漫長日,他又是個閑散皇帝,興許何元菱講得會比老學究好聽些?

于是秦栩君無可無不可地道:“短的話就說來聽聽,長就不必了。”

“很短,比兔子尾巴還要短。”

這形容有趣,秦栩君開始有興趣了,望着何元菱:“那說說看?說得好聽,朕就賞你。”

呵呵,說書小娘子出街,就沒有不賞的。

何元菱手裏沒有停,緩緩研着墨,開講:“有一只烏鴉,在天上飛了很久,覺得口渴了,越飛越口渴,真想馬上就喝到水啊。可是一直飛一直飛,都看不到附近有小河。突然,烏鴉發現地上有個瓶子,瓶子裏有一些水……”

咦,這個故事好像不錯。不說教、不勸進,當真就是個純粹的故事呢。

“烏鴉着急想喝水。可是瓶子裏的水太少了,而且瓶口很小,瓶頸也很長,烏鴉的嘴怎麽也夠不着瓶子裏的水面。烏鴉想,我只要把水瓶撞倒,就可以喝到水啦。于是,它從高空往上沖,猛烈地撞擊水瓶。可是水瓶太重了,烏鴉用盡全身力氣,水瓶仍然紋絲不動。烏鴉卻撞得身上好疼啊……”

秦栩君被吸引了,出神地望着何元菱。這個說故事的何宮女,聲音好好聽,語氣好溫柔,和年邁的師傅真的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

何元菱前世最會講故事,小朋友們不知道多愛聽何老師講故事。不然這輩子怎麽能靠說書賺下第一桶金呢?

她維妙維肖地學着烏鴉說話,将一個簡單的《烏鴉喝水》的小故事,都說得一波三折、引人入勝。

終于說到最後,烏鴉往水瓶裏投下一顆一顆的小石子,水面逐漸升高,一直到升到瓶口處,烏鴉終于喝上了水。

秦栩君聽呆了。

他望着何元菱說完故事,又輕輕巧巧地将研好的一硯臺墨汁倒進琉璃瓶。

墨汁依然順着鵝卵石四散而下,彙入到瓶

底。眼見着,竟然已經有小半瓶了。

“所以你才想到了這個法子來裝墨水?”秦栩君問。

何元菱笑道:“是,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天無絕人之路。能力達不到時,要會借助其他力量。奴婢也是鑽了個空子,要謝皇上不究之恩。”

“天無絕人之路……”秦栩君卻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眼中又閃過異樣的光彩。

随即望向何元菱,嘴角已微微揚起:“朕說過,喜歡聰明人。”

何元菱心中突地一跳,想起剛剛西殿聽到的對話,略一猶豫,還是按捺住了,沒有告訴他成汝培來了興雲山莊。

伴君如伴虎。

她還只“伴君”半日,他究竟是睡着的白日老虎,還是蟄伏的夜老虎,又或根本是無用的紙老虎,現在何元菱還不能完全确定。

安全起見。她尚不能和盤托出。

“皇上……”外頭響起仁秀的聲音。

秦栩君緩緩走開兩步,離何元菱遠一些,随後道:“進來。”

這聲音又變得懶懶的,和方才判若兩人。

仁秀已經端着點心進來,一碗蓮葉羹,幾片桂花糖藕,一盤子玫瑰蓮蓉糕。點心熱乎乎的,飄着蓮藕特有清香,絲絲縷縷地拉着何元菱的鼻子。

這些都是江南有名的小吃啊,也正當季,怎不叫人神往。

但仁秀公公就在跟前,何元菱一點兒不敢造次,頭都不敢擡,保持着研墨的姿态。

仁秀早就望見了角落裏的何元菱,見她果然一直在研墨,倒也沒有生出異心。只是望見那只琉璃瓶時,仁秀微微一愣。何時瓶子裏放滿了鵝卵石?

如此裝墨,豈不難度小了不少?

突然,仁秀心裏一驚。鵝卵石!她是哪裏弄來的?整個玉澤堂,只有院子裏和西殿門口那一處有鵝卵石。她顯然沒有出玉澤堂,難道……

仁秀心中驚疑着,臉上卻半點沒顯,還是一張平靜如水的笑臉,将點心一樣一樣布在案幾上:“皇上請用。”

又轉頭,向角落裏的何元菱道:“何宮女,皇上屋子裏只有你在,眼睛放亮點兒,好好伺候皇上。”

何元菱手上一滞,不清楚仁秀公公為何突然想起了自己。自己是在受罰呀,又不是被調來伺候皇帝的。

雖不解,何元菱也不敢

違拗。在她心裏,仁秀公公比弘晖皇帝要可怕多了。乖乖應了一聲“是”,放下墨塊,過來伺候弘晖皇帝吃點心。

看皇帝沒有拒絕,仁秀悄無聲地退了出去。

頭一件事就是直奔西殿,仔細檢查走廊上鋪着鵝卵石的那段。可他之前也沒數過到底有多少塊石頭,仔細檢查了一遍,也沒發現哪裏有鋪得不平整、被人動過手腳的痕跡。

仁秀一肚子疑惑地走到玉澤堂院子裏,問守在廊下的太監,剛剛何宮女有沒有出來。

守廊的太監也是一臉懵,表示別說何宮女,玉澤堂連個蒼蠅都沒飛出來過。

這就更奇怪了。仁秀不由深深地回望,總覺得這個何宮女有一點兒難以言說的蹊跷。

何止仁秀覺得她蹊跷。大靖的皇帝大人、秦栩君先生,也覺得這個何元菱絕非池中之物。

這個小宮女不僅和別的宮女不一樣,和那些嬌嬌軟軟的嫔妃們也不一樣。她大膽又生動、聰明且又直戳人心。

秦栩君從未在宮裏見過活得如此潇灑之人。

吃了半碗蓮葉羹,秦栩君伸手去夾糖藕。突然心中一動,偷偷擡眼去望何元菱。

何元菱的眼神正直勾勾地落在糖藕上,絲毫沒注意皇帝大人正望着自己。

“這是江南的小食吧?”秦栩君問。

何元菱正看着認真,冷不丁被皇帝大人開口一問,倒吓一跳。

見皇帝正望着自己,想來剛剛自己流口水的樣子是被他看了去,不免有些臉紅。

“是,不過奴婢窮苦人家,這些雖是常見,卻也不能常吃。”

秦栩君不作聲,夾了一片糖藕、兩塊玫瑰蓮蓉糕,放在一個空碟子裏,往前一推:“賞你的。”

何元菱怔住。

這個“昏君”,此刻不僅不幼稚,甚至還有點暖心。是一時良心發現?還是他一直隐藏頗深?

“琉璃瓶還沒裝滿,奴婢不敢吃。”

真是蹬鼻子上臉。秦栩君眉頭微微一蹙,向何元菱翻了個白眼:“罰是罰你不會看畫,賞是賞你故事說得好聽。朕這叫賞罰分明。”

好吧,這要是不吃,不僅是抗旨這麽簡單,還是對皇帝陛下“優秀品質”的蔑視啊。

不管怎樣,這個“優秀品質”對何元菱是有利的。

何元菱喜滋滋謝恩,然後拿着碟子走得遠遠的,品嘗上膳房的手藝去了。

秦栩君卻沒有再動筷子。他看似懶洋洋地歪着,沒有胃口的樣子,其實暗暗在欣賞何元菱的吃相。

她的口音是江南的、她的口味也的确是江南的,她應該和京城毫無瓜葛。

所以,她到底是誰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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