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潛行的魚

仁秀站在不遠不近處,望着皇帝與何宮女“說故事”。

今天說的大概不是歡樂的故事,遠遠看去,皇帝與何宮女的神情都有些嚴峻。直到後來皇帝一躍而起,大喊一聲“喂魚”,氣氛才變得輕松些。

水榭中,皇帝手扶拉杆,望着池中的魚兒,臉上終于有了笑意。

那何宮女着實膽大,一點兒不似尋常宮女那般小心謹慎,偏偏皇帝好像還吃她這一套。

從皇帝四歲登基起,仁秀整整服侍了他十四年,可以說是看着皇帝長大。他從沒見過皇帝能和哪個年輕姑娘獨處兩日,不管是嫔妃、還是宮女,皇帝都是看一眼都嫌多。

昨日他也以為皇帝只是單純地讨厭何宮女,所以想懲罰她。

可今日卻看不出絲毫懲罰的念頭,甚至皇帝喂魚的時候,還微笑望着何宮女。

仁秀心中有些緊張起來,這算不算異動?要不要告訴成公公?

他望見皇帝指着水面,竟然叫何宮女看。那歡樂的樣子,仁秀多久沒有見過了啊。

自從姚……不不,不能提這個名字。

反正,從那以後,皇帝就變得任性妄為。可任性得并不快樂。

仁秀思忖半晌,成公公只關照有主動接近的,要立即處置,這個何宮女倒似是皇帝接近的她,要不……讓皇帝先高興一段時間再說?

如此想定,仁秀自己也舒了一口氣。

何元菱正順着秦栩君手指的方向,去尋那一尾始終搶不到食的笨魚,絲毫不知自己剛剛已經去鬼門關轉了一圈。

“那魚離得太遠,擠不進來了。”秦栩君望着那尾嘴巴努力張合、卻始終只能空歡喜的魚,若有所思。

何元菱聽出他意有所指。

他如今的處境,不也是“離得太遠、擠不進去”嗎?他比那尾魚更加尴尬的是,他本該是這個帝國最有權力、最核心的那個人。卻只能孤零零地在興雲山莊,享受這所謂的“避暑”,而轉頭來,還要被天下人唾罵,指責他不理朝政、昏庸無道。

“哪有餓死的魚。皇上且瞧着,它定會有法子。”

何元菱安慰着他,心裏也着實希望那尾魚趕緊地突出重圍,也好給皇帝一個心理暗示。

話音剛落,那

魚突然像是開了竅,擺了幾下尾巴,猛地往下一沉,水面上頓時不見了蹤影。

二人都驚訝地盯着水面。

“它是從水下鑽過去了嗎?”何元菱好奇地問。

“噓!”秦栩君趕緊伸手去按何元菱的唇,示意她不要說話。

這一伸手,伸得猝不及防。何元菱都沒來得及閃避,嘴唇已被秦栩君的手指按住。

等到秦栩君感覺觸手柔軟,才發現自己的手指竟然已經按上了何元菱的嘴唇。她的嘴角宛如秋天剛出水的菱角,彎彎的、粉粉的。

何宮女,真美啊。

秦栩君臉一紅,收回了手。“小聲點,你會把魚兒吓跑的。”他自說自話,化解了尴尬,低頭又去望水面。

何元菱雖在大靖朝只有十五歲,卻到底是後世來的,并不如大靖的姑娘那般羞澀,沒把這秦栩君一時之失當成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什麽面紅耳赤之類,一概欠奉,反而好奇地跟着他望向水面。

這一望,何元菱欣喜起來。

只見那尾“笨魚”從水底突然竄起,竟已是到了魚食漂浮最密集之處,這一蹿之力,将水面上毫無防備的魚兒頓時便擠到了一邊。

“笨魚”大口吞着魚食,尾巴甩得別提多歡樂了。

“不得了,它竟然會偷襲,一點兒也不笨。”秦栩君滿面春風,比自己争到了吃食還開心。

何元菱笑道:“所有的魚兒都圍着魚食轉,一個個都浮出了水面。水下雖然什麽都沒有,卻不惹魚注目。它不是‘笨魚’,是一條‘潛行的魚’。”

秦栩君眼中閃着光芒,望了何元菱許久,方才漸漸地将目光移開去。

這天,秦栩君畫了一幅《魚嬉圖》,一汪池水中,各色錦鯉争相奪食,一尾鯉魚卻從水中蹿出,只露半個身子,卻成了整幅畫的靈魂。

“朕這畫,如何?”秦栩君擱筆,問何元菱。

何元菱只說了一個字:“好。”

秦栩君不屑:“怕被朕罰嗎?這麽敷衍。”

皇帝大人的“罰”,也就比撓癢癢嚴重一點點罷了。何元菱才不怕他罰,她只是真心覺得畫得好,那魚兒皆是活的,下一刻便會動起來,維妙維肖。

“奴婢不懂畫,說不出什麽道道。真覺得濃淡得宜、主次分明,條條

魚兒皆不相同,皆是有了生命一般的活潑。奴婢便覺得,這就是好畫兒。”

秦栩君只覺得字字句句皆擊中他的內心,不由斜眼瞧她:“就這,還說不懂畫?”

“嗯,不懂,只會說心裏話。若說得好聽,那也是皇上畫得好,才讓奴婢說出這些自己聽了都害臊的話來。”

秦栩君實在沒忍住,笑出聲來:“你害臊,還是朕的責任了?”

“皇上說得是。”何元菱毫不客氣。

秦栩君搖搖頭:“真沒覺得你會害臊呢。”

何元菱心想,多虧靖世宗的《書畫賞析要點》,自己惡補了些術語,好歹扔了兩個“主次分明、濃淡得宜”出來,不然今日一句誇不出來,就真害臊了。

晚上從玉澤堂離開時,秦栩君很自然地說了句:“明早日出時分過來。”

何元菱微怔,這是明天也要來玉澤堂當差的意思?輕輕說了聲“是”,然後退了出去。

仁秀守在外頭,何元菱一見他,當即決定先下手為強。

“仁秀公公。”她低聲道,“皇上讓奴婢明早日出時分過來……”

“那就過來呗。”

“可奴婢是司造間的,王宮女那裏……”

仁秀翻了翻眼睛,不耐煩:“知道了,回頭我跟王宮女說,調來玉澤堂幾日。”

“謝仁秀公公。”

何元菱剛要擡腿,突然又停住:“公公……”

仁秀更不耐煩了,人家急着進去侍候皇帝呢:“還有啥事兒?”

“麻煩您問問皇上,奴婢幾時能回司造間。”

仁秀倒吸一口涼氣,你這小丫頭,還真是給臉不要臉,皇上也沒拿你怎樣啊,就這麽不想留在玉澤堂?

“皇上厭了你再回,旁的就不是你該問的了。”

說罷,仁秀接過一個太監遞過來的熱水盆子,再也不理何元菱,自顧進了東殿。

戲也做足了、态度也很明顯了,何元菱望着東殿門口晃動的簾子,微微一笑,一身輕松地回了宮人屋。

同屋的宮女們,早就伸長脖子等何元菱回來。就想看看她今日到底是吃了虧、還是得了意。

“你們可別整日盯着她了,說不定人家以後一飛沖天,你個個都要抱大腿。”

一個宮女實在憋不住,終于出來爆料了。引得衆宮女都好

奇起來,紛紛問:“何以見得?就憑她生得好看?”

那宮女道:“今兒我在福熙園守值,見她和皇上還一起喂魚,皇上還對她笑來的。”

別的宮女卻不信:“還有這事兒?我們孟美人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都沒能和皇上一起喂魚呢。”

這話卻被人笑話了:“孟美人不過就是去了一趟玉澤堂而已,這都沒侍寝呢,哪裏就稱得上紅人了。”

“如此說來,孟美人都紅不過我們何宮女啊。何宮女在玉澤堂可呆了兩天了。”

何元菱在門外頭早聽見了,心中也是冷笑。

這些宮女,也就這點兒追求。整日裏盤算的無非就是哪個嫔妃和皇上多見了一面、多說了一句話。好似人生價值都是圍着皇帝這一個男人轉,再無別的。

正要掀簾子進去,卻聽見裏頭有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說話。

“何宮女被罰得手上都受了傷。你們沒見着罷了,人家也不愛哭慘,哪個宮女日子是好過的,還自己鬧起來。”

是呂青兒。

她平常說話都不敢大聲,今日竟然如此仗義執言,也讓何元菱深感意外。

裏頭那些宮女都在笑話她:“你心善,你當聖人呗。何宮女多賞你一個包子嗎?”

何元菱聽不下去了,一掀簾子,昂首進了屋子。

衆宮女頓時噤聲四散,好像從來沒在背後議論過人似的,開始預測起明日的天氣來。

呂青兒在角落裏,如此弱小的她,居然同情地望着何元菱。

何元菱向她投去感激的笑容。她今天和玉澤堂的宮人們一起吃的晚飯,否則她願意多給呂青兒的,何止一個包子。

她是有恩記恩,有仇報仇的人。

夜很快深了。宮女們帶着疲憊,很多都進入了夢想。只有何元菱還在“工作”。

陵寝裏果然沒有屁事可幹,靖世宗昨日整理了《書畫賞析要點》,今日又扔過來《玉澤堂字畫冊》,何元菱随手一翻,竟發現還有草圖,果然這位靖世宗對書畫還是頗有研究。

也說明玉澤堂的字畫,都是很有年頭了。

先帝們很關心群主一天的生活,聽說群主又去了玉澤堂,靖顯宗立刻來了靈光。

“那小子一定看上小菱菱了,否則怎麽接連兩天都留小菱菱在身邊?”

靖太祖也被帶偏了:“這敢情好啊。不是說弘晖小兒不近女色、不喜宮女嘛,既然願意把群主留在身邊,群主不如抓住這個機會,強勢反撲,生米煮成熟飯,那些狗/日的奸賊就無話可說,只好還政于弘晖小兒了。”

何元菱撫額。

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開國之君,實在有點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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