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發現

秦栩君卻不管何元菱翻不翻得到,還是緩緩地講述着:“其意即是,采納意見,須博采衆長、包容并蓄,不因出身不同、國度不同、立場不同而舍棄真理,君主氣度,要象日月普照一切,象天地對待萬物,無偏無私……”

雖然皇帝大人聲音特別好聽、語氣特別溫柔、說的話也特別有道理。但何元菱卻無暇欣賞。

她在翻書,越翻越懵。

這真的是先賢巨著嗎?怎麽書上的字,看上去似乎也認識,可組合在一起卻那麽奇怪,宛若天書。

“皇上,這不對……這是管子的書嗎?”

何元菱疑惑地将書一合,這才望見書冊封皮上赫然寫着《梅裏琴譜》。

頓時吐血三升!

混蛋啊,竟上了這皇帝的鬼當!什麽管子棍子、老子孫子,統統不是,這壓根就是一本琴譜。就這本琴譜,皇帝陛下竟然認認真真看了這麽久,還裝模作樣跟自己背什麽先賢名篇。

就在何元菱目瞪口呆的當口,秦栩君已經微笑着過來,将琴譜從她手中抽走。

還幽幽地扔下一句嘲笑:“說啥都信。幼稚鬼。”

又是三升!

居然還被反諷“幼稚鬼”,這下何元菱真是怄死了。上輩子被學生捉弄,就是這個感覺。

可學生捉弄老師,她能懲罰學生,現在面對的可是堂堂大靖皇帝。雖然是個沒實權的皇帝,但要捏死她還是不在話下的。

審時度勢、權衡利弊,何元菱深呼吸,告誡自己不生氣,不生氣,終于緩緩地按捺住了心頭的氣血翻湧。

“琴譜啊……陛下就這麽幹看,也能看這麽久?”何元菱問得雲淡風輕,倒像是真的好奇。

言下之意,你不打算弄個琴來練練?

秦栩君領會了,卻道:“朕不會彈琴,自然只能幹看。”

何元菱不解了:“皇上不會彈琴,那看得懂琴譜嗎?”

秦栩君倒也很坦白,搖搖頭:“看不懂。”

這下真是何元菱聽不懂了。一個“看不懂”,一個“聽不懂”,偌大的東殿書房,空氣中充滿了“不懂”的味道。

何元菱想了想,還是問出了口:“既然皇上看不懂,為何還看了那麽久?”

“因為無聊。”

後,秦栩君沉默了好久,何元菱幾乎聽出了他內心的長嘆。

“朕從宮裏帶來的書,都看完了。實在沒書可看,看看琴譜也能打發時間。”

“全看完了?”何元菱震驚。

東殿的書房空間異常寬闊,書架上的藏書堪比何元菱當年所在學校的校圖書館。皇帝竟然說他全看完了。

秦栩君走到書架前,将琴譜往書架上一塞:“朕每年夏天都在這裏度過,這些書,根本就沒有更新過。反反複複的,都會背了。”

他說着潇灑,語氣裏卻有一絲落寞。

何元菱從他這落寞中聽出了端倪。弘晖皇帝的生活何止是簡單、何止是封閉,還周而複始,望不到盡頭。

“宮裏頭藏書一定更多,皇上大可叫人送些過來。”

秦栩君卻從落寞中回過神來,眼神恢複了慵懶安靜的模樣:“卻不必了。且就這樣吧。再過十來天,也就回宮了。”

何元菱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低聲問:“皇上是不想讓人知道您看了這麽多書?”

話一出口,何元菱的心砰砰直跳。

這也說得太直白,皇帝再如何表明自己心懷天下,卻也不見得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玩的那些把戲。

她緊張地望着皇帝的反應,望着他眼中光芒一閃,随即又隐沒,還是變成安靜清澈的樣子。

屋子裏一片寂靜,皇帝不說話,何元菱也不敢再追問。

半晌,秦栩君終于道:“你不是識字嗎?自己去書架上看看,然後告訴朕,發現了什麽。”

書架上能有什麽?除了放置着一些名貴的文房四寶,便是書。

各色的書。有用布卷包着的、垂下吊牌;有紙張已泛黃的、一格一格堆放着;還有七八新的,像是新幾年添置,看不出翻閱過的痕跡。

不過何元菱知道,那是因為弘晖皇帝翻書極快,來不及留下痕跡。

畢竟這裏的藏書,他全部看過。

何元菱緩步走到書架前,将吊牌一一看過,又仔細地将堆放的書籍也一一看過。這一看,竟然也看了小半個時辰。

秦栩君不打擾他。他走到畫案前,自己動手研墨。

他其實很喜歡自己動手研墨,望着硯臺裏的水一點一點被成濃厚的墨汁,他腦子裏會閃過很多東西,那些疑惑、

那些不解,往往在這安靜的時刻,豁然開朗。

墨汁烏黑時,他已經想好要畫什麽。

他背後是一扇高大的四面屏風,跟前是一張寬大無比的禦用畫案,而在他對面不遠處,則是整整齊齊的三排書架,何元菱正在書架前忙碌着。

秦栩君微微一笑,提筆在紙上繪出一個曼妙的身影。

許久,何元菱終于翻完了三排書架上所有的藏書。可以說,從聖賢之書到治國方略、從天相地理到琴譜棋譜,可謂應有盡有。

除了藏書豐富之外,何元菱一時還真沒發現什麽。

“看完了?”秦栩君沒有擡頭,筆下依然在描畫着。

可他卻知道何元菱已經“完工”,只能說,皇帝大人的餘光真是很了不得。

“奴婢全部看過了。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實在是沒有發現什麽。”何元菱老老實實地回答。

秦栩君不緊不慢:“發現有兩種,一種是發現有什麽,一種是發現沒有什麽。”

此話一出,何元菱頓時微怔。

自己顯然沒有在這書架上發現什麽不應該有的東西,那麽反過來想,難道是應該有的,卻沒有出現在這裏?

應該有什麽呢?理論的、實踐的;有名的,沒名的;好看的、不好看的;以前的、現在……

突然,何元菱雙眼一亮。

這書架上的确包羅萬象,但唯獨缺少了一種書籍,就是大靖朝當世的書籍!

何元菱覺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把神秘的鑰匙,這個鑰匙也許可以打開皇帝這把鎖。

“奴婢猜一猜,若猜錯了,皇上勿怪。”

“不怪,敞開了說。”

“奴婢發現,這書架上的書雖然種類繁多,看似包含了各類書籍,但其實,沒有一本來自大靖朝。”

秦栩君握筆的手突然一停。何元菱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只是沒有想到,自己會發現得這麽快。

“那你再猜猜,這是為什麽?”

“皇上說過,皇帝看到的,不是真實的民間。奴婢鬥膽猜測,皇帝不是沒有看到真實的民間,而是從來都不知道大靖朝的民間是什麽樣,甚至,也不知道大靖朝的歷代先帝先祖是什麽樣。”

秦栩君再也畫不下去了,縱然他畫的是一個曼妙的身影,他也畫不下去了。

輕輕将筆擱在筆架上,手因為內心的激動,已經微微顫抖。

“朕還說過,朕喜歡聰明人。”秦栩君的聲音已經變得略帶嘶啞,比之前的溫柔卻更加來得動人。

他緩步走到書架前,伸手撫摸着那些陪伴過他的書籍。

“這裏沒有大靖朝歷代先帝先祖的史官宮錄,師傅只教朕為君之道,卻從不教朕為君之術。”說完,他又搖搖頭,“算了,跟你說也未必懂的。”

這不正是靖聖祖他們想要的嗎?

都說到這份上了,何元菱說什麽也不會眼看着機會白白溜走。她走到皇帝身後,笑道:“這有何不懂。就象奴婢的爹爹從小教導奴婢,要忠君孝長、要誠實守信。可奴婢的奶奶卻不會這麽說……”

“奶奶怎麽說?”秦栩君轉身,不由追問。

何元菱微微一笑,眼睛不由望向窗外。窗外綠意蔥蔥、蟬聲陣陣,何家的院子裏也有一棵樹,只是她沒能在何家待到聽見蟬聲的那一天。

“……奶奶說,見着皇帝要三跪九叩,見着長輩要行禮問安,飯桌上要長輩先動筷子,答應了人家的事一定要辦到,不想說的事兒寧願不說、也不能随口撒謊。奴婢想着,爹爹講的是為人之道,奶奶講的是為人之術。理解得可對?”

她将眼神收了回來,笑眯眯地望着皇帝,神采飛揚。

秦栩君被感染,不由也跟着笑了:“正是如此,一點沒錯。不過……”

他突然停頓,直視着何元菱,似乎要望到她心裏去:“既然你奶奶說過不能撒謊,那朕就問問你,你為何如此急于了解朕?”

喵了個咪的,太犀利了。

為什麽總是被你看穿?

何元菱不是不願意跟你說實話,是怕跟你說了實話,被你當妖女給斬了。

她吸一口氣,揚了揚眉:“奶奶說的是,不想說的事兒寧願不說,也不能随口撒謊。奴婢……可以不說麽?”

不說也是欺君啊,小菱姐姐。

秦栩君揚揚眉,拉長了聲調:“哦?”

“奴婢保證,絕不會欺騙皇上。”

“哦?”又是長長的一聲。

“朕也不怕你欺騙。”秦栩君突然大聲道,“因為朕沒什麽值得你騙的。”

“是嗎?”何元菱見他不怪罪,也松了一口氣

,不免有點得意忘形,“還是值得的,留在皇上身邊騙吃騙喝也是好的。”

“哈哈。”秦栩君忍不住笑起來,“出去跟仁秀說,朕想喝酸梅湯。”

“是。”何元菱應聲出門。

見她盈盈地走出殿外,秦栩君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他從書架上抽出一封信,上面寫着“聞禦史親啓”。

這是他故意放在這裏的書信,為的就是找機會試探何元菱。

若她真是程博簡和成汝培的人,看到這樣的信,一定是如獲至寶。怎麽也要想法子藏起來,給她的主人獻寶去。

可剛剛她翻架子時,完全沒有多看一眼,直接跟着壓信封的書籍一起翻過去。

她是真的只關心書籍,完全不關心自己和誰有聯絡。

何宮女,果真是上天掉落的一份大禮。秦栩君啊秦栩君,你的機會真的要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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