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你打算怎麽賞朕
一直守在東殿外頭廊下的仁秀,着人去上膳房取酸梅湯,卻又叫住了何元菱。
“何宮女今兒又給皇上講什麽故事了?”仁秀關心地問。
何元菱也只當不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弘晖皇帝從來都喜歡獨處,不讓宮人進殿,于是老老實實地回答:“皇上從用過早膳起,到現在都沒怎麽說過話,一直在看書,後來又畫了幾筆畫,也還沒畫完。奴婢不敢驚擾皇上,就在一旁守着。”
“皇上看的什麽書?”仁秀又問。
何元菱暗暗警覺,心中想,這些人早晚會查自己的底細,一旦知道是江南省糧道何中秋之女,必定知道自己識字,倒不能裝得太過了。
于是道:“奴婢看封皮,是《梅裏琴譜》,可皇上也只看,卻不彈奏,也是奇怪。”
仁秀果然眼皮微微一動:“何宮女識字?”
“跟着弟弟一起讀過些書,倒是認識不少字。”何元菱笑語嫣然,全不介意的樣子。
“你那些故事,也是書裏看來的?”
“不全是,奴婢的奶奶肚子裏故事多,也講過不少。”
這回答□□無縫,仁秀也找不到什麽漏洞,便鼓了鼓嘴:“我竟是明白了。何以惹怒了皇帝,卻反而留在了玉澤堂……”
何元菱睜着小鹿一般圓溜溜的杏眼,一臉天真:“卻是為何啊?奴婢一直沒想明白呢,公公可否告知?”
“因為這宮人裏頭,就沒幾個識字的。”仁秀自己也識不了多少字,這回答,竟有點氣鼓鼓的。
“啊……”何元菱半是假裝、半是真的有點意外,“奴婢竟不知道。”
“哼哼。”仁秀公公鼻子裏不由冒了些酸氣。
想想自己要是識字,說不定就坐了成汝培那位子。成汝培如此扶搖直上,還把自己壓得死死的,不就因為他非但識字,而且還頗有些文采嗎?
這酸氣,冒得有點急促,何元菱都感受到了,她不由一跺腳:“唉呀,如此一說,奴婢也明白了,皇上為何要留奴婢在玉澤堂……”
“哦?你明白了啥,說來聽聽?”
“公公您想,皇上雖然過得錦衣玉食,可生活甚是無聊。奴婢是惹他生氣了,可這宮裏,一是沒人敢惹他生氣,
二是沒人能讓他開心。所以皇上想,既然不能開心,生氣也挺好玩啊,總比無聊好吧,那個何宮女,拿過來生生氣也好哇。”
“什麽亂七八糟。”仁秀眼皮一翻,正要說“去去去”,突然又回過神來。
這小宮女,似乎說得頗有道理啊。
皇帝過得有多寂寞無聊,身為貼身伺候十幾年的仁秀,心裏再清楚不過。這幾日,皇上雖然動了怒,可卻比以前懶洋洋、萬事懈怠的樣子,要生動多了。
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弘晖皇帝哦,還是個少年郎呀。
仁秀突然心裏就一軟,臉上卻沒顯露出來,兇巴巴地對何元菱道:“你敢再惹皇帝生氣,小心腦袋不保。”
何元菱吐吐舌頭:“奴婢不敢,奴婢現在可小心了,皇上的畫,奴婢只誇,一點兒都不敢說半個字的不好了。”
仁秀臉色稍霁:“看你一臉聰明樣子,總算肚腸也不笨。如今皇上只讓你近身,不管是生你氣也好,還是逗你玩也好,你都要小心伺候着,有啥不懂的,就來問我。但有一點……”
他頓一頓,顯得格外鄭重:“……皇上自小就是個頑皮的,若他有什麽出格的、或者你看不懂的行為,一定要告訴我。”
何元菱聽懂了。仁秀是要她監視弘晖皇帝,卻又不好明說,只好用什麽“出格”、“看不懂”之類的語句,形容皇帝的異動。
她不能表現得太聰明,又不能表現得太不聰明,只好睜着大眼睛,乖乖地點頭應允,絕不再多說一個字,連機靈都不抖了。
反正,讓仁秀公公自行理解去吧。
不一會兒,一位太監端了酸梅湯過來。仁秀正要去接,卻又縮了手,向何元菱道:“何宮女既然在,就由你端進去吧。皇上用完,你喊人進去收拾便是。”
這是向自己示好呢。
好巧,本宮女也要向仁秀公公示好呢,畢竟先帝們都覺得仁秀公公是比較好争取的對象啊。
“是。能為仁秀公公分憂,奴婢榮幸。”
一句話說得仁秀心裏簡直湧過了溫暖的泥石流。宮裏頭,要麽就是像成汝培那樣只知道利用他的,要麽就是那些臭不要臉的低等級宮人想要巴結他的。只有這個何宮女,莫名其妙當了皇帝的近侍,卻一點
兒沒有驕矜,反而越發尊敬自己了。
端着酸梅湯進到東殿書房,何元菱還不知道自己又被狡猾的弘晖皇帝考驗了一次。
她笑語盈盈:“皇上,仁秀公公說您愛喝冰鎮的,特意拿了個冰盒子捂着呢。”
秦栩君在畫案前,又描畫了幾筆,退後一步,仔細端詳了一下畫作,滿意地擱筆,走到大圓幾旁邊去喝酸梅湯。
這真是一張極其榮幸的圓幾,大理石桌面上,切過西瓜、摔過茶碗、還捂過冰塊。
酸梅湯冰鎮在一個大琉璃壺裏,湯色濃郁。托盤裏還有一只小號的琉璃杯。何元菱暗嘆,到底是皇帝,喝東西講究,酸梅湯這種東西,果然用琉璃杯來裝,最是宜人。
何元菱從琉璃壺裏倒了一杯,曲膝遞過去,這是宮裏的規矩,給皇帝遞茶水遞吃食,都得這麽恭敬。
秦栩君接過了,卻皺眉:“怎麽只有一只杯子?”
何元菱一愣:“皇上是不喜這琉璃杯嗎?奴婢立即叫人換過。”
“不用了。”秦栩君将琉璃杯遞給何元菱,“這杯你喝,朕喝壺。”
“奴婢不敢!”何元菱嘴裏喊着,卻還是立即接過了琉璃杯。皇帝大人說放手就放手,不趕緊接着,這琉璃杯可就摔碎了。
“有何不敢。朕賞你的。”
秦栩君顯然心情不錯,說完,便捧起琉璃壺,狠狠地喝了一口。
要說這琉璃壺,比之前何元菱裝墨汁的琉璃瓶還是小了不少,大約相當于後世的一紮大小,總算在皇帝纖長的手中捧着,也不算太紮眼。
“喝啊,味道不錯的。”秦栩君催她。
何元菱只得說了聲“謝皇上”,乖乖地一口便喝完了一杯,然後趕緊抹了嘴,恭敬地站到一旁。
“喝這麽快,牛飲。”秦栩君笑着搖了搖頭,又喝了一口,這回卻是緩緩的、溫柔的,像是在品嘗一般。
小小呷了一口,他還站起了身,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大人對手裏捧着的琉璃壺産生了什麽特殊的感情,站起身他還捧着那只壺,緩步走到了書房的窗前。
“何宮女,看看朕的新作,有何想法?”他跟何元菱說話,臉卻望着窗外,平常懶懶的聲調,今天卻甚是清晰,甚至驚動了院子裏值守的太監。太監沒敢擡頭看
,臉上的肌肉卻抽搐了一下。
堪于大師相媲美的本朝弘晖皇帝,畫了一幅新作,叫宮女來評價,而這宮女前兩天剛剛批評過他畫作。
這真是讓人匪夷所思、臉部抽搐的行為藝術。
何元菱也不明所以,只當皇帝大人又在裝腔作勢,要演戲給外頭那些探子們看。也大聲回了個“是”,移步到畫案前,一看,何元菱呆了。
今天皇帝大人畫的,不是山水、不是亭臺、不是花鳥、不是風雪,卻是……
何元菱本人。
絲毫不用懷疑。何元菱知道自己長什麽樣,這眉眼、這神情、甚至這衣飾打扮,正是何元菱何宮女,而且是今日份的何宮女。
何元菱目瞪口呆,心中頓時翻騰起來。
半晌,她思定,交手走到窗前,立在皇帝身後,大聲道:“皇上新作,線條流暢、神态生動,若讓畫中之人瞧見,定會以為自己在照銅鏡呢!”
何元菱的聲音又脆又響,又是故意提高了嗓門,教窗外的太監們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秦栩君笑了。
這丫頭,太能領會朕的心了。不僅評畫評到了朕的心裏,就是演戲也演到了朕的心裏啊。
回到室內,那幾扇開着的窗子已經遠了,不僅看不到裏頭的情景,也聽不到裏頭的動靜。秦栩君這才得意道:“你當真覺得在照銅鏡嗎?”
何元菱也不客氣,又走到了畫前,嘆道:“奴婢佩服的,不是皇上畫得像,而是皇上竟然只用寥寥幾筆,便能将奴婢的神态勾勒得如此傳神,便是照銅鏡也照不出這樣的效果啊。”
秦栩君更得意了,平常冷清如仙人的臉上,出現少年般的活潑。
“朕賞了你酸梅湯,還給你畫了幅畫兒,你打算怎麽賞朕?”
何元菱吓了一跳:“奴婢如何敢賞賜皇上。想一下都是罪過啊。”
秦栩君眯起鳳眼,臉上浮起微笑。心想:這丫頭,千方百計地勾着朕說心裏話,朕倒要利用利用你。朕哪裏是要什麽“賞賜”,朕不過是想看看,你能為朕做些什麽。
“若何宮女沒什麽可賞的,那朕……可要胡作非為了。”
“不,等等!”何元菱突然道。
秦栩君暗笑,果然,“胡作非為”四個字還是很有殺傷力的。
“皇上,奴婢沒什麽能賞您,但奴婢有寶貝,可以獻給您……”
“寶貝?”秦栩君倒好奇了。這些宮人,入宮時最多帶一兩件随身之物,什麽金銀珠寶、奇珍異品,家裏再如何富有,也是不能帶進宮的。你一個罪臣之女,還能有什麽寶貝?
“也許不值錢,但皇上一定很需要它。”何元菱卻眼睛亮亮的、閃着奇幻的光芒。
秦栩君更好奇了:“哦?那朕倒要欣賞欣賞了。”
何元菱又低頭沉吟:“只是,明兒奴婢怎麽才能帶進東殿來呢?仁秀公公看見了可不得了,會把奴婢打死的。”
是啊。所有的宮人,清晨都由仁秀領進宮,每個人除了手裏的托盤,一樣東西都帶不進來。如何不讓仁秀發現那“寶貝”呢,這真是個難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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