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她就是孫猴子

駱應嘉緩緩道:“皇上在興雲山莊一番行止,如今百官中傳得紛紛揚揚。不僅知道皇上對玉澤堂宮人不滿、全換了新人,也知道這些宮人管事中,竟有如此欺上瞞下之徒,大夥兒都誇皇上辦得英明。”

秦栩君笑了:“都盯着朕呢?信息這麽靈通?”

駱應嘉道:“那日皇上是在嫔妃處吧,都是從嫔妃那兒傳出來。臣聽着百官的意思,皇上近日常去嫔妃處走動?”

果然這招很有效果啊。秦栩君要不四處招搖呢,可不就是給嫔妃們“遞話筒”的。

何元菱不說話,卻望見秦栩君臉上有些克制不住的笑意。

“朕要提前回宮。”秦栩君突然道。

不僅駱應嘉,連何元菱都微微一愣。原本不是八月初回宮嗎?何元菱還想着,自己還有十來天時間可周旋呢。怎麽突然就要提前回宮?而且之前也一點沒有透露過端倪啊。

想到先帝聊天群的“新任務”,何元菱不禁有些隐隐地擔憂起來。

“皇上打算何時回宮?臣回禀太師,早做安排。”

“三日後,嫔妃們先行,五日後,朕啓程回宮。不用安排什麽,長信殿以前是怎樣,往後還是怎樣。”

駱應嘉應了聲“是”,又有些擔憂:“回了宮,再來給皇上呈奏折的,就不一定是臣了。”

秦栩君淡淡地道:“再說吧。回了宮是個什麽形勢,現在誰也不知道。你在內閣好好幹,時機未到,不宜太露鋒芒。換個人到朕跟前,于你說不定是好事。”

“臣總是在的。”

駱應嘉淡淡地說完,卻深深地望了秦栩君一眼,彼此已是了然。

謄寫朱批時,何元菱頭一次給皇帝準備朱砂,望見他照着程博簡拟好的回複,一字不差地往奏折上謄抄。

抄得心平氣和。

送走駱應嘉,何元菱終于忍不住:“皇上,您五天後就啓程回宮?”

秦栩君卻道:“朕想出去走走。”

“日頭毒……”

“無妨,這興雲山莊,其實朕還沒有好好看過。”

片刻後,秦栩君一身輕裝,去向了百裏湖邊。這回沒有儀仗,他只帶了何元菱和幾個貼身太監,何元菱跟在他身邊,郭展與幾個年輕太監則在數步之後。

湖風習習,倒少了夏日的酷暑,将人從煩躁中拯救出來。

“張管事、雷得昌、單子行……這幾日,扔進百裏湖的人不少啊。”秦栩君負手立于湖邊,湖風吹拂着他的袍角,飄飄如仙。

何元菱道:“百裏湖壯闊無比,扔再多人進去,也是消失無形。”

“扔你進去呢?”秦栩君突然笑起來,笑得還很有內容。

何元菱一驚:“奴婢?”

再看到皇帝的壞笑,才知道他是在逗自己,何元菱也是哭笑不得:“奴婢游泳還可以,只要不綁住手腳,扔進湖裏,奴婢自己就能游回來。”

秦栩君聽得挑了眉,半晌,好看的眉毛才落下來:“倒忘了你是水鄉的姑娘。”

何元菱心想,本姑娘會游泳,卻和水鄉沒有半點關系。那個世界有一種體育考試,叫游泳考試,何元菱就是那種,連體育都很不錯的好學生。

而且她覺得這個技能,學會了就不可能再忘記,就像她的“說書”技能一樣,即使來到了大靖朝,也一樣能天衣無縫地轉移到如今這具身體。

“皇上會游泳嗎?”

不能光讓你逗我啊,我也得逗逗你。何元菱故意問。

這一反問,秦栩君還真的有些出乎意料。不過他氣勢也不弱:“朕雖不會游泳,但會扔人。”

“噗!”何元菱笑出聲來,“皇上好厲害的樣子。”

秦栩君倒認真起來,低聲對何元菱道:“朕沒開玩笑,朕真的想扔你……”

“皇上何意?”何元菱懵了。

“成汝培完蛋了,何宮女去當總管,如何?”

“什麽?”何元菱失聲叫出聲,叫完才發現自己失态,趕緊去看四周。還好還好,郭展他們幾個都離得遠,全是特別識趣的家夥,知道不過來打擾他們。

“皇上您這玩笑開大了。”何元菱低聲道,“奴婢進宮才一個多月,連皇宮的大門都還沒摸到過,當總管……皇上您真敢想。”

秦栩君卻指指遠處幾個太監:“知道他們為什麽能打敗成汝培,因為是新人。固若金湯的城池,用傳統的法子是攻不下來的。你不是給朕講《西游記》嗎?那孫猴子為何能大鬧天宮,難道是因為他本事最大?”

何元菱搖搖頭:“當然不是他本事最大。如來佛手掌一扣,他就被壓在五指山下。”

“所以何宮女有沒有想過,他為何能鬧成?”

“因為他不講規矩。”

說完,何元菱雙眼一亮,突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如果把如今的皇宮比作天宮,他希望何元菱能是這只孫猴子。識不識得仙人、懂不懂蟠桃宴的規矩、甚至請沒請他,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闖去了,還翻天了。

“皇上要奴婢去當孫猴子?”

秦栩君瞥她一眼:“小笨蛋,終于懂了。”

咦,小笨蛋?這又是“蛋學家”皇帝的最新昵稱嗎?怎麽聽着還挺舒服呢?

何元菱小臉一紅:“那奴婢要是鬧得不好,被壓在五指山下了呢?”

“那朕就來救你。”

自身都難保啊,皇帝親!說得好像說救就能救的。

可沒辦法,明知道皇帝說得舉重若輕,何元菱還是為他這句話心跳不已。

“可是萬一太後和太師,都不同意皇上的提議呢?那奴婢非但當不上總管,只怕皇帝也要被訓斥,後頭倒是難辦了。”

秦栩君垂目:“所以,朕是将你扔進了百裏湖啊。”

看得出,他內心甚是不舍,可卻又下定了決心:“這是險招。朕的賭注是,太師和太後定會覺得朕是在胡鬧。近來朝中要朕親政的聲音愈演愈烈,太師要證明,朕并沒有理政的能力。朕此時推薦一個毫無半點兒辦事能力的你,而且還是個宮女,他們只怕覺得機會來了。”

“只是……”他頓了頓,望向何元菱,“對何宮女來說,會是巨大的考驗。”

何元菱點頭:“奴婢明白。奴婢若果真擔此重任,便沒有退路。之後的每一步,都将是驚心動魄,九死一生。不僅事關奴婢自己,也事關皇上能否順利親政。”

秦栩君的凝視,充滿了堅定的信任:“何宮女也是有力量的人。”

眼前這個十五歲的宮女,僅用了七天,就贏得了他的信任。他将自己,一手交給了她。

百裏湖邊,短短一場交談,于二人都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心情。

想到即将到來的滔天巨浪,秦栩君和何元菱皆是心潮起伏,有亢奮、有緊張、更有克制與蓄力。

回玉澤堂的路上,何元菱突然又想起聊天群的那個任務。

趕緊問:“皇上,奴婢還想問問。若當了那總管,是不是就不能在皇上身邊了?”

秦栩君聽得甚是奇怪,一時竟想多了。

“這……還是朕說了算吧。”

“那就好。”何元菱歡喜起來,“可別給個什麽總管府之類的,奴婢不要,奴婢還是在皇上寝宮好了。”

姑娘啊,這麽直白,皇帝陛下會想歪的。

秦栩君竟有些臉紅,低聲道:“你若不願意離開朕,朕想法子便是。”

“好!”何元菱喜滋滋的,只管想着那個“先帝端傳送門”要是開了,該是何等壯觀、何等幸福,壓根沒發現自己的表現有什麽問題。

回到玉澤堂,仁秀已經焦急地等在廊下。

“皇上,剛奴才送駱大人回去,聽他說,皇上要提前回宮?”

秦栩君淡淡地道:“是,三日後嫔妃們先行,咱們玉澤堂的人,五日後啓程。”

玉澤堂的人?

仁秀聽出了端倪,趕緊跟着皇上進了東殿,一邊伺候他洗臉,一邊又問:“咱玉澤堂,回去多少人?”

秦栩君還是那樣淡淡的:“全部。”

仁秀大吃一驚:“皇上的意思,所有宮人都一起回皇宮?”

“既然費勁選了這麽些人,你也費心教導了,不帶回去,豈不是浪費。”

秦栩君回到坐榻上,繼續拿起那本《神宗實錄》,如今這已是十冊的最後一本,還有一小半就看完了。

仁秀知道這是要自己“滾蛋”的意思了,揮手叫端着水盆的郭展出去,自己也道:“好嘞,奴才知道了。奴才這就去安排,五日,也很倉促了。”

“等等!”秦栩君突然喊他,“蠢貨!這興雲山莊耳目衆多,你如此大張旗鼓去安排,不出兩日,只怕宮裏又要來人。”

“哪……”仁秀尴尬了。又要帶走,又不讓安排,這事兒,難辦啊。

何元菱向他施個眼色,趁秦栩君看書,拉着仁秀一起出了東殿。

“公公,你還要皇上跟你說透不成?”

“啊?”仁秀一時沒明白。

“安排個啥。咱玉澤堂這些人,全是無牽無挂的。倒不要聲張,五日後,宮裏必定來人接皇上,到時候皇上一聲令下,玉澤堂宮人全部跟上,宮裏的人想翻事兒,也沒機會了。”

原來皇帝也要玩“先斬後奏”啊。仁秀終于明白了。

“懂了,我只心裏有數,和郭展他們先透個風。”

“嗯,如此甚好。”

與仁秀交待完,何元菱回到東殿書房,卻見秦栩君正笑眯眯望着她,笑得很親切的樣子。

不知怎的,何元菱反而一個激靈。

皇上您可是仙人,笑得這麽接地氣,奴婢不适應啊。

“說完了?”

“嗯。說完了。奴婢跟公公說,不要聲張,第五日,皇上一聲令下,直接走人。不要給宮裏反應的機會。”

秦栩君笑得更親切了:“果然何宮女甚知朕心。”

何元菱笑道:“皇上為何自己不跟仁秀公公說?”

秦栩君卻斜了身子,靠到軟墊上,望着屋頂藻井,突然就嘿嘿笑了。

“因為朕根本沒打算第五日走。”

“啊!”何元菱又被驚到。剛剛還誇她“知聖心”,可轉眼功夫,她就覺得自己完全不懂皇帝在想什麽。

“三日後,朕和嫔妃們一起回宮,朕要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何元菱倒吸一口涼氣:“皇上聖明。怪不得您要安排嫔妃先走,原來是個煙、霧、彈啊!”

“何謂煙、霧、彈?”

“呃……就是我們民間,過年的時候有一種鞭炮,一點着,頓時散出一陣煙霧,叫人什麽都看不見。等煙霧散了,放煙霧、彈的人已經跑了。”

呼,何元菱長舒一口氣。民間真好用啊。

唉,秦栩君卻長嘆一口氣。民間真好玩啊。

“去把邰左侍叫來,朕有事要關照。”

這回何元菱知道了,肯定是關照三日後啓程之事。不過皇帝說了,他的計劃,目前只有他和何元菱兩個人知道,對任何人都不能透露。

于是何元菱也三緘其口。邰天磊問皇上找他有何事,何元菱也只說不知道,您去見過皇上就知道了。見過皇上當然知道了。要說事,也沒啥大事。皇帝說,三日後嫔妃們就要回宮,都是女眷,走得又倉促,說起來宮裏肯定會來羽林軍,但興雲山莊也得有人出面,讓邰天磊帶上精兵,一同上路。

邰天磊心想,這也是尋常之事。

且自打希思閣救場、玉澤堂救駕這兩回,皇上對自己頗是另眼相看,一身本事卻只能在這山莊別院當個左侍的邰天磊早已生出知遇之恩,忠心耿耿地只想着替皇上效力。

倒是一聽三日後要回宮,嫔妃們全炸了。尤其那三十六位新選的佳麗,她們一選上就直接被送到興雲山莊,早就聽說皇宮裏已經安排好了寝宮,卻不知是怎樣的局面,不由一個個都充滿了期待。

已有嫔妃請仁秀公公傳話,問皇上,在興雲山莊用熟的宮女,能不能帶回宮裏去。

皇上的回答很是仁愛。

宮裏也不多你們這些個宮女,覺得哪些人好用順手的,去回過興雲山莊的陳橫舟管事,将人帶回宮便是。興雲山莊往後要是人手不夠了,宮裏再撥過來。

宮人嘛,皇宮裏多的是。

這話一出事,玉澤堂的宮人便不安心了。也紛紛跟仁秀打聽,自己能不能跟着皇上回皇宮。

仁秀心裏是已經吃了定心丸,但皇上說不能透露,自然他也要守口如瓶。

來一個,罵一個。連罵了七八個,大家都不敢來了。

倒是郭展,別看他打架的時候脾氣跟個爆竹似的,在這關頭,卻沉靜得很,一點兒不關心自己的命運,還是勤勤懇懇跟着仁秀幹活。

仁秀也奇,問他:“人人都來問我,能不能去宮裏。你跟我最近,你卻不問?”

郭展答:“奴才能來玉澤堂,已是天大的福分。能不能去宮裏,皇上說了算。到時候皇上說跟去,奴才便跟去,皇上說留下,奴才便留下,等着明年夏天,皇上再來興雲山莊,再來玉澤堂。”

“嘿。皇上還真沒看錯你。”仁秀笑着,望了望四周無人,低聲道,“臭小子,等着進宮吧。”

“真的?”郭展驚喜地擡頭,渾身的肌肉都不由鼓了一鼓。

“心裏有數就成。外頭別亂說,別壞了皇上的大事。”

“哎,知道了,謝謝仁秀公公!”郭展笑得憨厚,一把接過仁秀手裏的扇子,替他扇起風來。

仁秀望望他,心中一動。

進宮幾十年,他也是生死堆裏打滾的人,不敢與人有半點真心,就怕被人騙。可近來瞧着郭展這小子,老實忠厚,又勤奮好學,倒是真心将自己當個長輩。

“臭小子。你沒爹吧?”

郭展點點頭,又搖搖頭:“有個養父,卻不是好人。就是他将我賣進宮,得了銀錢,卻教我變成這樣……”

仁秀嘆道:“咱們‘這樣’,也沒什麽,起碼能有飽飯吃、有暖衣穿。皇上又是極仁厚的,是咱們的福分。”

“嗯嗯,仁秀公公說得是。”郭展低頭,“什麽傳宗接代,奴才原也沒想過。奴才都不知道祖宗在哪裏。”

仁秀看他樣子甚是可憐,也有些好奇:“你不是姓郭?”

“這是我娘的姓。我娘是……青樓的。養到我五歲,館子裏的人不讓她再養了,轉頭就把我賣給了養父。”

“哎呀,真是個可憐娃。”仁秀總算明白了,為什麽那天被人罵是“小雜種”,郭展會突然就動手。

“奴才不可憐。現在皇上對奴才好,仁秀公公也對奴才好。奴才開心得很。”

郭展又笑得憨憨的。

仁秀嘆道:“咱倆啊,都一樣,沒有親人。你要不嫌棄,叫我一聲爹。從此我真心實意待你,等我死了,你給我豎個牌位,哭上幾聲,時節裏燒點紙錢給我,可行?”

郭展驚到:“公公,奴才怎敢嫌棄您?實在是奴才的爹……是那樣,怎麽敢辱沒公公啊。”

仁秀道:“既進了宮,外頭那些,便如浮雲般去了吧。你若願意……”

話音未落,郭展已伏在地上,大聲一聲:“爹!”

二人抱在一起,眼淚已是紛紛而落。

***

機樞處,幾位閣臣都在。

程博簡聽說皇帝要提前回宮,深感意外。

“皇上有沒有說,為何要提前回宮?”程博簡問。

駱應嘉搖頭:“臣也問了,皇上卻不說。只說,三日後讓嫔妃們先回,五日後皇上啓程。”

程博簡翻看着駱應嘉帶回來的奏折,還是如往常一樣,照他的票拟一字不差地謄抄朱批,心中略略放心。

于是程博簡嘆道:“皇上還是小孩子脾氣啊,說走就走,說回就回。聽說在興雲山莊鬧了不少荒唐事,回宮怕也是不安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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