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皇帝的肉

一聽她提陽湖縣,孫太後頓時就頭大了。

去年為了選驸馬一事,雅珍長公主鬧到天翻地覆,幾乎成為京城人人皆知的轶聞,好不容易熬過了她成婚的這些日子,傳聞才漸漸平息。

沒想到,她還是沒死心。

孫太後正色:“哀家知道那束俊才生得一表人才,的确是個不錯的孩子。可他那樣的出身,怎麽可能和皇家聯姻。但凡清貧些,都還不是問題,可他……”

“他怎麽了?不就是沒有父親?人家就不能父親早逝麽?”雅珍長公主提起此事,依然忿忿不平。

孫太後長嘆一聲:“胡鬧。你用腦子想想,他跟的母姓。”

“呵呵。”雅珍長公主扭了扭身子,“我是不嫌的,誰嫌誰知道。”

孫太後也氣了:“你不嫌,人家嫌你!還未成婚就在公主府養男寵……”

“我願為他散盡男寵。”

“那也要人家願意讓你散。”孫太後氣到捂了心口,“程太師私下也是問過人家意思的,就算出身不好,配不上皇家,可只要他願意,未必不能給他歸個宗、封個號。人家二話不說,直接跪求外放。你啊,好好品品這意思。”

雅珍長公主撇撇嘴,心裏自然不願承認。

“母後啊,不是兒臣挑撥。程太師跟您說的話,您左耳朵聽,右耳朵出就好,別盡信了。”

孫太後今日對程博簡本就有些怨怼,聽她這麽說,倒也心中微微一動。

“說不是挑撥,其實就是挑撥。皇上不能理政,程太師為大靖鞠躬盡瘁,哀家不信他,信誰?”

雅珍長公主站起身,在屋子裏踱了幾步,似是在思忖着,并不急于說話。

半晌,她又踱回太後身邊,拉着孫太後的手,嫣然一笑。

“您母儀天下這麽多年,怎麽還沒看明白?我那皇帝弟弟至今不成個器,都十八了,還煩勞您在這兒頂着。您也該拿些魄力出來。那程太師……呵呵。”

孫太後急了,啐道:“別欲言又止。想說就說,不想說就憋着。”

雅珍長公主一笑,意味深長:“應該是您用他,不是他用您?”

孫太後一愣:“這又如何分辨?”

“嘿嘿……”雅珍長公主湊到太後耳邊,

用極細的聲音道,“是您在上頭,還是他在上頭?”

半晌,孫太後才反應過來,頓時面紅耳赤:“混賬!”

可罵完一句“混賬”,卻沒了下文,愣怔在那裏。

雅珍長公主咯咯一笑,已伏下身子:“母後細細思量,兒臣告退。”

不及孫太後說話,長公主起身又道:“兒臣這驸馬,早晚得休了。母後您有個準備,到時候別說兒臣沒知會您。”

說着,施施然轉身,雅珍長公主消失在門口,屋裏只剩孫太後一人,斜倚在坐榻上,出神很久。

***

天色漸黑,興雲山莊玉澤堂的廊下,次第張起了一盞又一盞的宮燈。

仁秀和郭展送晚膳進來,何元菱一望,發現多了一雙碗筷,心想,仁秀公公此等人精,也實在不可小觑。

秦栩君知道郭展也不識字,加之玉澤堂如今換了新人,便也不再忌諱,堂而皇之地将《神宗實錄》往坐榻上反扣好,起身去屏風隔開的大圓幾上準備用膳。

“皇上,成總管沒回宮,半道上被太師的人接走了。”仁秀低聲回禀。

秦栩君表情平靜,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成汝培已是棄子,接回宮也是浪費藥材,還得防他亂說。”秦栩君微微一笑,“太師會好好‘照顧’他的。”

郭展愣愣的:“奴才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秦栩君微笑着不說話。倒是何元菱笑道:“不輕不重,剛剛好。”

何宮女的話總是沒錯的,畢竟何宮女眼下是最接近皇上的人。沒見皇上用晚膳,都有何宮女一份呢。

郭展笑了,為自己的“剛剛好”感到十分開心。

而且今天皇上還賞了玉澤堂所有人一個月的俸銀,大夥兒可開心了,都發誓要更加盡心盡力服侍皇上、保護皇上,絕不讓居心叵測的人走近玉澤堂半步。

這下好,本來這一百個宮人裏頭,難免有幾個原也是成汝培和張西園的人,現在一看這陣勢,靠山沒了,身邊還全是皇帝的死忠,左右一權衡,竟大舒一口氣。

幸好那幾個都挂了啊,老子的底細,再也沒人知道了。從今日起,老子也是皇帝的死忠!

于是他們也跟着喊:“絕不讓居心叵測的人走近玉澤堂半步!”

總之,現在玉澤堂上

下一心、衆志成城,氣氛好到不得了。

不過敬業精神很重要,業務能力也一樣重要。成汝培有一樣沒說錯,玉澤堂的宮人,歪歪斜斜的,的确不大像樣子。

秦栩君又關照仁秀:“規矩還是要教。初生牛犢不怕虎,雖是沒錯,但總用牛犢,早晚還是會被老虎給吃了。”

待仁秀和郭展都退出去,何元菱笑道:“皇上有遠見。不為一次勝利而自得。”

秦栩君卻道:“這勝利本也來得偶然,倒并非咱們精心策劃。”

咱們。

這兩個字,叫何元菱的小心髒突地一跳。

跳過之後,她又暗暗提醒自己,皇帝不驕不躁,自己卻也不能拖了後腿,說好是來輔佐他,卻不要成了絆腳石。

“雖是上天賜予的良機,卻也是皇上的功夫做在了前頭。若沒有昨日玉澤堂這番換人,也沒有今日這勝利,所以偶然皆由必然起。”

秦栩君笑着望了望她:“你總是特別會說話,前世也是一張巧嘴吧。”

前世。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何元菱心髒又是突地一跳。

她按捺住心情,平靜地道:“皇上先用膳吧。”領着秦栩君到大圓桌前坐下。

偌大的桌子上,兩碗米飯,八道熱騰騰的菜肴。

秦栩君倒是心細,問:“剛剛仁秀不是送了兩副碗筷,你的呢?”

何元菱笑道:“奴婢收在一邊呢。”

“拿過來吧。”

何元菱一愣,下意識道:“皇上,這不妥。”

秦栩君自然也知道何宮女的身份,不可能坐下來跟自己一同用膳,便是自己不介意,何元菱也是萬萬不肯。

“朕不打算邀請你共晉晚膳。”秦栩君望着她,笑得有點壞。

何元菱有點讷讷,這是自作多情了麽?雖然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将收在一邊的碗筷拿了出來。

只見秦栩君夾了三塊煨得肥肥嫩嫩的肉,又夾了一只鴨腿,然後将桌上兩盤時令鮮疏推到一邊。

“這是你的。”

何元菱吓一跳:“皇上,使不得,這是皇上的晚膳。”

秦栩君笑得極好看:“朕吃這些,足夠了。何宮女不該吃朕剩下的。”

剎那間,何元菱愣住。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他知道宮女不可能和皇帝坐一桌吃飯,這

會招來非議,給何元菱帶來麻煩。但他卻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了對何元菱的尊重。

等皇帝吃完,照例是何元菱開吃。

她又躲到屏風後,秦栩君卻笑了:“這倒不公平,朕用膳,何宮女看着。何宮女用膳,朕卻得躲着。”

何元菱也毫不客氣:“因為何宮女不能叫‘用膳’,只能叫‘吃飯’。皇上用膳極優雅,何宮女吃相極粗魯,所以只能躲着。”

“是嗎?”

秦栩君的腦袋從屏風後伸了出來,正好瞧見何元菱手持鴨腿,嘴上還油光光的,顯然剛剛吃了肉。

“啊,皇上!”何元菱趕緊轉身,還忙不疊解釋,“奴婢只是拿着鴨腿,沒打算吃。”

“哈哈。”秦栩君大笑起來,腦袋已經收了回去,“朕看過了,不算粗魯。鴨腿不吃,難道是用來看的?你可趕緊吧。”

何元菱卻認真起來:“皇上,奴婢真沒打算吃。奴婢能把這鴨腿留着麽?”

秦栩君不解:“難道你半夜會餓?”

“不是。奴婢同屋的呂宮女,是司造間一起的小夥伴,奴婢如今有了好吃的,想跟她分享。”

“就是昨日回玉澤堂喊人的呂青兒?”

“正是。”

秦栩君沉默片刻:“宮裏對宮人,都很苛待吧。”

這下,輪到屏風後的何元菱沉默。

半晌,何元菱答道:“總有人欺上瞞下,各種花樣克扣。宮裏分下來的銀錢也許并不少,但分攤到宮人們頭上,已是層層盤剝,便只能吃些馊粥冷包子。”

秦栩君的語氣變得冰冷:“所以朕是‘狗皇帝’。朕這皇宮裏的開銷,兩倍于前朝,跟聖祖爺當年比,竟有十倍之巨。有多少是朕花了?可惡名卻都讓朕擔了。”

何元菱從屏風後走出來,望見濃霧般的憂郁已凝在皇帝的眉頭。

皇帝的快樂好短暫。

每次短暫的快樂過後,是更深遠的憂郁。

皇帝的勝利也好短暫。

每次短暫的勝利過後,是更艱難的處境、是更難解的困局。

“皇上已經開始行動了,不是嗎?奴婢何元菱,便是頭一個吃到皇上的肉……呃,不對,頭一個受到了皇上的恩惠的。”

何元菱不要他愁眉不展,何元菱寧願用自己故意的笨拙去逗他笑。

果然,秦栩君被她逗笑:“剛剛還誇你會說話,立刻就栽了。吃皇上的肉幹嘛,朕的肉肯定不好吃。”

“對哦,皇上又不是唐僧肉,哈哈。”何元菱舉着鴨腿,笑得傻呵呵。

“什麽叫唐僧肉?”秦栩君問。

何元菱湊近過來:“皇上想不想聽,唐僧肉是《西游記》裏的,《西游記》是奴婢當年在陽湖縣餘山鎮上給人說書時候講的故事,每回奴婢一講《西游記》,整個餘山鎮幾乎成了個空城,老老少少全都來聽奴婢說書哦。”

看她眉飛色舞的樣子,秦栩君也被感染了。再如何心機深沉,他私下裏也是個十八歲的幼稚鬼啊。

“好啊,你說故事向來極好聽,何時開始講?”

何元菱舉舉鴨腿:“奴婢把鴨腿收起來,就給皇上講。”

說着,跑到屏風後,将鴨腿放進碗裏,又用絹布包了起來,等回宮人舍的時候帶給呂青兒。

“皇上您看。今兒這鴨腿給了呂宮女,呂宮女就是第二個受了皇上恩惠的宮人。只要皇上有心,體恤宮人們,早晚宮人們都能受到皇上的恩惠。”

這話真入耳,聽得秦栩君又是感慨、又是充滿了希望。

過不多時,仁秀和郭展進來收拾餐具時,何元菱正坐在皇帝對面給他講故事,《西游記》的故事。

天地間蘊育了千萬年靈氣的石頭,突然蹦出了一只猴子。這猴子會說話、會翻跟頭,在天地間奔跑、對人間的一切充滿好奇。

仁秀和郭展也聽呆了,就那兩托盤,收拾了半天,遲遲舍不得出去。

***

接下來的兩日,玉澤堂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皇帝大人變得開朗了,生活也有了很多樂趣。白天大多數時間在書房看書,那十冊《神宗實錄》已經快看完了。

看書之餘,他愛聽何元菱講故事,偶爾也會出去走走。

除了孟美人之外,他還去了錢才人那裏用了午膳。錢才人是鴻胪寺少卿之女,從未與皇帝說過半句話。得到仁秀公公通傳,說皇上要來用午膳,驚得差點當場撅倒。

仁秀公公說,皇上說了,去嫔妃宮裏用膳,要的是嘗嘗各地不同的風味,倒不用特意做皇上愛吃的,只挑着家鄉的特色菜來一些便好。

玉澤堂的宮人們

,也終于有機會在皇帝出門用膳的儀仗中,驗收仁秀公公培訓的成果。

第二次儀仗,果然比頭一次好了很多。人員和腳步都整齊了,面貌也煥然一新,所到之處,再也不會踩下鞋了。

不過,皇帝的确還是只用膳。

和在希思閣一樣,皇帝問些錢才人家中的趣事,聽她講講童年,又問了她父親外放在任上的所見所聞。錢才人自然也誠惶誠恐地講了。

只有疊手立在皇帝身後,一聲不響的何元菱心裏清楚,皇帝去嫔妃處用膳,是想通過些來自不同地方、不同家庭背景的嫔妃,去了解大靖朝的民間和朝廷。

如今何元菱也不怕餓着了。

與孟美人一樣,等皇帝擺駕回宮,錢才人的兩個食盒子也送到了玉澤堂,仁秀公公一份、何宮女一份。

何宮女的一份,也照例是和呂宮女分享。

呂青兒也沒想到,自己極為難得仗義執言了一回,未來竟會有如此回報。

轉眼又到了駱應嘉進宮的日子。

七月十六這天一大早,駱應嘉抱着大匣子又出現在玉澤堂。

這回何元菱正伺候在書房,見駱應嘉打開匣子,從裏邊抱出一大撂折子,粗略一看,約摸三十幾封的樣子。

想起之前先帝說,即便不上朝,每日也要花好幾個時辰處理折子,每日的重要折子起碼也在二十封以上。這駱應嘉五日來一次,也就這三十幾封奏折,的确是經過精挑細選了。

果然如先帝們所料,駱應嘉還帶來了內閣早已拟好的批奏,鋪陣在書案上,與奏折一一對應,給皇帝謄抄朱批。

不過,今天秦栩君卻不急着動手。

“成汝培如何了?”

駱應嘉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皇帝一開口竟然會問成汝培。成汝培不是被您玉澤堂的宮人給打了個稀爛嗎?怎麽皇上還如此關心?

不過,駱應嘉也是沉穩,一躬身,回道:“回皇上,成公公傷情頗重,已不能理事。宮中內務暫由徐超喜徐公公統理。”

秦栩君也沒什麽痛惜的表情,淡淡地道:“人要懂得激流勇退。非要被後頭的浪追上了、打着了,那就粉身碎骨、不好看了。”

駱應嘉也不知道是沒聽出皇帝的話外之音,還是心中贊同,面無表情地

道:“皇上英明。”

“你還聽到什麽關于朕的傳言?”秦栩君又問。

駱應嘉卻看向了何元菱。

何元菱有些納悶,以為他想表達的傳言,和自己有關。卻聽皇帝道:“何宮女自己人,你但說無妨。”

自己人?

何元菱心中驀然透亮。早就知道秦栩君絕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他一切的僞裝都只是為了更好的蟄伏,他也許一時尋找不到突破,但絕不會輕易放棄。

他是默默織網的人。

自古以來,所有一手遮天的權臣,對面總是站着無數勇士,倒下一批,又站起來一批。他們無懼強權和死亡,哪怕明知是飛蛾撲火,也會前赴後繼。

大靖朝會有一手遮天的程博簡,便會有無數不知名的忠君之士。

只是秦栩君被隔絕在深宮,不知道在深宮之外、朝堂之上,會有無數為他戰鬥的人。

駱應嘉是他唯一與朝堂的聯系。

不管是皇帝走向了駱應嘉,還是駱應嘉故意走向了皇帝,總之,在這君臣二人之間,已經有了某種默契。

他們這種默契,甚至連一直伺候在皇帝身邊的仁秀公公都未曾發現。

不不不,何元菱終于明白。仁秀公公不可能發現。

因為從一開始,皇帝就給自己穿上了一身“盔甲”。他不喜歡身邊有人,他隔絕了自己,其實,也保護了自己。

駱應嘉也已聽說這個傳奇的何宮女。

上次來,這個宮女還只是在外守候的無名之輩,不過五日功夫,她已成為“自己人”。

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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