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亂拳打死老師傅

“皇上,前院打起來了——”仁秀痛哭流涕,一臉驚魂未定。

邰天磊卻大喝:“有卑職在,拼死也要護皇上周全!”

書房離前院還隔着一進,秦栩君和何元菱側耳傾聽,果然隐隐約約聽到前院一片喧鬧。廊下內院蟬聲太重,先前都沒聽見。

聽聞前院打起來,何元菱也是驚訝,連忙問:“打起來?誰和誰打?”

仁秀道:“成總管求見皇上,可不知為何,成總管帶來的人,就和咱玉澤堂的人打起來了。外頭一片混亂,奴才怕傷着皇上,趕緊帶邰左侍來護駕。”

的确,邰天磊護駕的姿勢擺得可漂亮了,人也英俊,護在書房門口的樣子還是蠻養眼的。

秦栩君卻好像一點都不着急,聽罷,慢條斯理地“哦”了一聲,然後說了五個字。

“讓他們打吧。”

何元菱差點笑出聲來。

這群毆只隔着一道院子,離皇帝這麽近,皇帝大人居然如此施施然,甚至還要他們打個痛快。

那成汝培面聖,最多也就帶二三十號跟班,想想也是打不過玉澤堂百來號人啊。皇帝這是篤定,玉澤堂的人吃不了虧。

何元菱低聲道:“皇上,要不要奴婢出去看看?”

“危險,不要去人多的地方。”秦栩君起身,走到窗口看了看,發現廊下一個宮人都無,只有邰天磊帶進來護駕的一行人,倒把內院守得嚴嚴實實。

他改主意了,走回來問何元菱:“真想去看?”

“奴婢去看看,誰打贏了。”

秦栩君點頭:“行,不要離太近。邰左侍你安排些人手,護着何宮女去看看戰況。”

“是!”邰天磊立即去廊下安排人手。

何元菱低聲對秦栩君道:“奴婢去瞧着,差不多咱們玉澤堂贏了,就把兩邊起頭的都綁來,皇上給他們公斷?”

秦栩君被逗笑了:“行,朕這兩日成縣官了,天天升堂。”

縣官,何元菱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束俊才。又想到了在陽湖縣的那些日子,也不知奶奶和弟弟如今過得怎樣,竟有些恍若隔世。

玉澤堂前院,兩撥人一團混戰,各自都打到紅了眼。

這也怪總管大人太喜歡排場,自己穿得跟個錦雞似

的也就罷了,給跟班也人人佩了一條紅腰帶。顯眼是顯眼了,排場也是排場了,玉澤堂的人打起來也更順手了。

何元菱走到前院臺階,一看這模樣,就樂了。

只見紅腰帶們被打得七零八落,有爬到角落裏躲着不出來的,有滿頭挂彩哼哼唧唧求饒的,也有不服氣還在強撐着繼續戰鬥、被玉澤堂的宮人上去就是一拳的。

至于那個穿得跟別人不一樣的瘦老頭,仰面朝天,鼻子嘴巴流着血,一條胳膊已經被踩得拐到了身後,嘴裏還在喊着:“來人啊,反了啊——”

不用問,就是大名鼎鼎的成汝培成公公了。

連領頭的都已經這般模樣,看樣子,勝負已定啊。

何元菱氣運丹田,拿出“說書小娘子”一人開口、方圓百米都聽得清清楚楚的中氣,大喊一聲……

“住手!”

院子裏的宮人被這晴天旱雷轟一下擊中,紛紛住手,這才發現何宮女已經站在臺階上。

她斂容肅立,小小年紀竟有無限威儀,身邊更有數名侍衛圍護,越加顯得何宮女如天神一般。

“這是玉澤堂,皇上寝宮,一個個吃了豹子膽,敢在玉澤堂鬧事。”

何元菱聲音清脆響亮,一個字一個字炸裂在院子上空,竟也唬得衆人一時惶然,皆不敢說話。

“誰起的頭?”她問。

郭展已是打得披頭散發,可他生得健壯、打得又風生水起,一點兒沒有受傷。

聽何元菱這麽問,他倒也不怕事,走到臺階下,向何元菱道:“有人要硬闖玉澤堂,還出言不遜。動手是奴才起的頭,但若不是他們膽敢硬闖皇帝寝宮,玉澤堂的宮人便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動手。”

這郭展,打架行,說話不行啊。

何元菱眨眨眼,又朗聲道:“如此說來,你們是防衛?”

瞧瞧,兩個字,就給定性了。

到底是何宮女啊。

郭展心中佩服,大聲道:“對,奴才們是守護玉澤堂,守護皇上!”

孺子可教。這個彎就拐得非常漂亮。

“紅腰帶”們不服了。有個将将還能站立的,從地上爬起來,鼻青臉腫地喊:“我們公公乃內務大總管,你們瞎了狗眼,敢擋內務大總管的道,你們壞了規矩!”

何元菱一驚:

“什麽,成公公來了?在哪裏?”

那“紅腰帶”立刻鼻青臉腫地神氣起來,大喊道:“怕了吧!成公公在此!”

一轉頭,成公公正躺地上哼哼:“快扶雜家起來!”

何元菱望向郭展:“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成公公來了,應該好好招待,哪有拳腳相加的道理。”

旁邊一個胖胖的太監不服氣,喊道:“郭公公是要跟他們講道理的,可成公公帶來的人,不肯講道理,非要硬闖不說,還張口就罵人。”

“哦,有這回事?”何元菱臉色沉了下來,“罵人的是哪個?”

早有宮人從地上躺着一坨裏頭,揪了那個罵“小雜種”的跟班出來:“就是他!”

這跟班已是面目全非,也虧得這些宮人還分得清誰是誰,看來罵人不能太惡毒,否則燒成灰都會被人認出來。

此時他宛若被拉長的面條,被玉澤堂的宮人拖到臺階,一扔。

何元菱瞥了一眼:“既然是成公公帶來的人,咱們也不能順便處置,将他和郭展都捆了,交給皇上公斷。”

成汝培已經被幾個“鼻青臉腫”給扶了起來,大概是踩斷了哪裏的骨頭,扶一下,他就慘叫一聲。

“對了,成公公不是要見皇上?正好,也一并擡正殿去。”

有個跟班卻猶豫:“我們公公傷成這樣,要回宮醫治。”

何元菱沉着臉:“什麽叫‘你們公公’?皇上跟前,都是皇上的臣子,說話可注意點!”

那跟班吓得一顫,再也不敢說話。

成汝培倒是想反抗,可渾身上下只覺得無數骨頭都斷了,稍稍一動就是劇痛難當,滿身的力氣也都被這劇痛給抽走,便是想罵人,張了張嘴,都提不上力氣。

他恨啊。

真沒想到,在宮裏橫着走了這麽多年,竟然在興雲山莊栽了這麽大一個跟頭。

成汝培這人生,沒有參透。他的眼裏永遠只有比他更高的人,總覺得自己的對手也一定是旗鼓相當的那種。他從未向下看,也不屑于向下看,忘了“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民間真理。

玉澤堂的正殿,這兩天格外熱鬧。

昨天皇帝陛下在這裏欽點了玉澤堂的宮人,今天又要在這裏為這些宮人的群毆給個說法。

秦栩君坐到寶座上,

下意識又撫摩了一下扶手。涼涼的,沒有溫度。

邰天磊帶領的侍衛們已将正殿守得嚴嚴實實。另有部分侍衛已綁了罵人的跟班和郭展,二人跪在殿中央。

秦栩君一眼就看到了被人擡進來的成汝培。

剛剛他已經聽何元菱說,成汝培被踩了個半死,以他的年紀,能不能再站起來還是個問題。現在看看果然其狀甚慘。

不過秦栩君還是覺得,要是能踩得更慘些,那就更好了。

聽了兩邊的敘述,皇帝陛下還是覺得要“兼聽則明”,又将兩邊的人,各自叫了五個進來,命他們當面對質。

什麽對質啊。其實就是對罵。

偏偏皇帝陛下還不出言阻止,他笑眯眯地望着正殿上跪着那些人,你咬我,我咬你,一會兒吃些仁秀遞過來的瓜果,一會兒叫何宮女給自己扇扇風。

好不惬意。

當然,皇帝陛下也沒有忘記“勞苦功高”的成總管。他命人送了好些香噴噴的瓜果和點心過去,說成公公一定餓了,不要客氣,吃些點心接接力。

可成總管被踩成這個鬼樣,連張嘴都疼,哪裏能吃什麽東西。

皇帝陛下好心痛,道,成總管太可憐了,既然不能吃,那就放他嘴邊,讓他聞聞味兒也好。總是朕玉澤堂的宮人魯莽了,朕替他們賠不是。

得,“賠不是”三個字一出,成汝培就徹底失望了。

他嘴巴被踩壞了,耳朵還是聽得見的,腦子也還是能轉的。皇帝為啥要給他“賠不是”,擺明了,将玉澤堂這些不要臉的菜鳥當自己人,拿他成汝培當外人。而且,皇帝不打算處置“自己人”了呗。

若知道今日是這個結果,成汝培當初就不該把那口老血憋回去。就該直接噴在玉澤堂,還能算個“工傷”,得個善待。

果然等正殿那幾位“互噴”結束,皇帝陛下終于要開始公斷了。

首先,皇帝陛下反省了自己的冒進,一下子将玉澤堂的宮人全部兜底換掉,新人們的确不大懂規矩,不知道成總管這樣的級別是可以直接到廊下等候面聖的。

其次,皇帝陛下覺得成總管的手下也是仗勢欺人。有話可以好好說,何以玉澤堂的宮人明明是要講道理,成總管的手下卻不肯講道理,非要口

出惡言,這才導致事态不可收拾。

最後,玉澤堂的宮人們雖然規矩培訓上有所欠缺,但忠心可嘉,不畏強力、不懼強權,一心保護皇帝,所謂赤膽忠魂當如是,該獎!

“噗——”成汝培那口老血終于噴了出來,将自己畢生的憤慨灑在了玉澤堂的正殿。

消息傳到無雙殿,正在喂魚的孫太後眼前一黑,下意識就喊:“快宣太師!”

喊完才想起來,親親程太師早上剛說過,朝中近日頗有些風言風雨,說太後和太師過從甚密。

雖然這傳言也不是一天兩天,但今時不比往日。眼下皇帝動靜大,萬一鬧出些事,被那些禦史言官全方位進攻,倒成了個把柄,會來不及招架。所以最近不宜和太後常常見面。

這早上才見過,日頭剛剛西斜,又要見,的确是十分“常常”了。

孫太後是得了上天眷顧的人,但上天眷顧她的時候,只記得給她美貌,忘記再給些別的。加上這些年一直都是惟程太師馬首是瞻,程太師說不宜見面,她也只好扁扁小嘴,忍了。

“算了。別宣了。想來太師這會兒也已經收到消息,哀家還是等他那邊的對策吧。”

孫太後又向魚缸裏投了些魚食:“成汝培也是莽撞,明知道皇帝昨兒剛換了玉澤堂的宮人,心裏一準美得不行,這節骨眼上去找茬,真是吃飽了撐的。“

連翹手裏端着裝魚食的小瓷碟,亦步亦趨,低聲道:“成公公是奉了太師之命,去審那皇上身邊的宮女的。沒承想,連玉澤堂都沒能進。”

“審宮女?”孫太後一愣,想起早上程博簡說的那些話,輕聲哼道,“太師如今對哀家也不盡言了。早上還說,皇上身邊多個宮女,若巴巴兒去審查,太着痕跡。自己倒好,立刻就派成汝培去了興雲山莊……”

突然,孫太後拈魚食的手指一停,轉身對連翹道:“不對啊,宮裏到興雲山莊,最快的馬車也要一個半時辰,眼下成汝培都在回宮的路上了,豈不是說,他一早就去了?”

想了想,孫太後冷笑:“原來跟哀家說那些話時,太師早就動手了。”

連翹知她心中對程博簡頗有不滿,哪怕是早上一番安慰,也僅是稍稍平息了她的怨氣而已。

“太師素來辦事都是極有手段的。太後盡管放心。”

孫太後正要說話,一名宮女過來:“啓禀太後,雅珍長公主求見。”

雅珍長公主是靖寧宗的長女,因孫太後一直無所出,加之長公主母妃又早年病逝,便有當年的太後做主,将長公主寄到了孫太後名下。

到底也是從小帶大的,孫太後對秦栩君的感情很是一般,但對雅珍公主倒是真心實意。

雅珍長公主慣常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大聲喊着:“母後、母後——”,喊了好幾聲,才見她進了殿。

“母後又在看您那幾尾魚。從早到晚的,也看不膩。”

長公主敷衍地行了個禮,也不等孫太後喊她起身,已自顧自站起來,走到魚缸邊,接過連翹手裏的魚食碟兒,擠開了連翹。

連翹也識趣,福了福,站的遠遠的去了。

“哀家這無雙殿,也就這幾尾魚憑添一點兒生氣。每回出去散心,哀家不惦念別的,就惦念宮裏頭這些魚。”

雅珍長公主微微一笑,低聲道:“母後說惦念魚,兒臣信。說不惦念別的……呵呵,母後自己信就好。”

“呸!”孫太後一把将手裏的魚食兒全扔進了魚缸,怒道,“沒大沒小,這是兒女該說的話嗎?”

雅珍長公主努努嘴,卻是毫無懼意:“母後,在女兒面前可就別裝了。女兒是心疼母後,才說這些話。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憑什麽咱們女人就得守一輩子。父皇走了十來年,你有點兒歡好又怎麽了?女兒倒說句不中聽的,若是母後走在父皇前頭,父皇會為你守幾年?”

一番話竟說得孫太後愣了。

還“守幾年”,便是自己好端端年輕貌美的那些日子,先帝也從來沒有守着自己啊。

一時心中竟無限悲戚起來。看着眼前神采飛揚的雅珍長公主,孫太後好生羨慕,這個女兒素來行事不合規矩,非常任性跋扈,自己倒是思慮太多,總是被各種掣肘。

“不說這些了。又有什麽事要求母後?”

“兒臣想母後了呗。”

“別哄哀家,哀家早就不吃你這一套。”

見孫太後已經沒心情喂魚,雅珍長公主嘻嘻一笑,放下了魚食碟子,親親熱熱地挽住孫太後的胳膊,扶她

走到坐榻上。

二人面對坐定,雅珍長公主從桌上拿了棵枇杷,細細地剝了皮、又去了核,送到孫太後嘴裏。

剝第二顆的時候,孫太後終于道:“你也嘗嘗,江南剛剛快馬送來的。”

長公主往嘴裏送了一顆,眼睛一亮,贊道:“這枇杷好新鮮。果然要來母後這裏,母後這裏盡是好東西。”

孫太後終于有了笑意:“回頭帶兩筐回去,也給驸馬嘗嘗鮮。”

哪知雅珍長公主突然臉色一沉:“提到他,很是煩心。”

孫太後不解:“怎麽了,驸馬待你不好?”

雅珍長公主眼皮子一擡,已是翻了個白眼:“他倒還沒這膽子,是兒臣不喜他了,能不能休掉?”

“休掉?”孫太後吃驚不小,“你們成婚還不到半年啊。”

“這聯姻本就勉強,母後你也該知道,他不是兒臣想要的人。”雅珍長公主的臉色更不好看了,似乎想起驸馬都覺得沒眼看。

孫太後有些為難:“驸馬家世優越,人品出衆,也是京城難得一見的少年郎。既已成親,就湊合過吧,起碼你們走出去,也是很登對的。”

雅珍長公主不屑地“哼”了一聲,罵道:“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這一罵,孫太後頓時有些明白過來,委婉地道:“你府上不也養着些人……驸馬不中用,總有中用的。他還敢管着你不成?”

雅珍長公主一個眼神掃了過來:“母後,兒臣要的是又中看又中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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