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打群架

聽太後言辭之間竟多有維護,程博簡也頗是意外。

程博簡臉色有些冷峻:“臣以為,皇上已滿十八,後宮也多有嫔妃,若喜歡哪個女子,放在身邊原也尋常。不過皇上素來的性子,太後也知道,別說宮女,便是連嫔妃也多有推卻。突然變了性子,這事情就有蹊跷。”

“太師說得有理。”孫太後想了想,“要不,把那宮女叫到宮裏來盤問盤問?”

程博簡道:“這倒也太着痕跡了。若連皇上身邊跟個宮女都容不下,朝裏那些人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

孫太後眼神變得憐惜起來:“誰說不是呢,太師為國操勞,卻總有些不明事理的,以各種禮儀之争來為難太師。也不想想栩君那麽弱的身子,連嫔妃都沒法兒臨幸,又是萬事不懂的一個人,怎麽能上朝親政。”

上頭孫太後說着,座在下首的程博簡臉色卻已經越來越陰沉。

“昨日興雲山莊那出戲,太後還覺得皇上‘萬事不懂’嗎?”

孫太後頓時一凜:“太師所言甚是。哀家正是為了此事徹夜難眠。你說這栩君從來都不過問這些,怎麽昨日突然換了玉澤堂所有宮人,而且聽說還是随意選的人。張管事他們好心換了能幹的宮人進去,栩君倒好,不識好人心,全給打了個半死。”

程博簡已緩緩地起身,上前一步,站到了臺階前。

“太後,咱們早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

“太師的意思是……”

“是該還政于皇上了。”程博簡突然顯出頹色,“臣殚精竭慮,只是想為皇上多撐些時日,好讓他健壯起來,能有精力管好天下。既然皇上已有這心思,臣……告老還鄉便是。”

“你胡說什麽呢?”

孫太後豁地站起,疾行幾步下了臺階,逼向程博簡:“大靖不可一日無太師、哀家不可一日無太師!”

程博簡平靜地望向孫太後,眼神中甚至略帶深情。

“太後。臣……不能服衆。以往皇帝當不得事,臣替他當。如今皇帝長大了,都能處理這麽大的事,臣再不退,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拼着臣不怕人言,那些言官也不會放過臣。”

孫太後還是搖頭:“可這些

年,皇帝都沒有正經學習過,連老師都很久不見,就算他如今有心了,又有何本事治國?”

“這也正是臣憂心之處。”程博簡望向太後,臉上是憂國憂民,眼中是情深意重。

太後不由激動地握住程博簡的手:“所以請太師為我們娘兒倆着想,起碼,你也該給栩君幾年成長的時間。既然他聰明,就讓他現在開始學?”

幾年。幾十年才好。

但程博簡才不會表露,他反握住孫太後的手,輕拍數下。

“世櫻,咱們也算青梅竹馬長大。若不是為了你,我何苦擔這把持朝政的惡名。我只擔心,皇帝若羽翼豐滿,這世上便沒有咱們二人的容身之處了。”

孫太後“嘤”一聲,已流下淚來。

“那就不用給那些人交待。皇上現在是聰明還是笨拙,原本也只有近身的人才知道。你不說,我不說,外頭人也只會以為皇上還是內不能臨幸嫔妃、外不能治國理政的無能之輩罷了。”

程博簡點點頭:“事出無奈,還是從長計議吧。”

一順手,将孫太後攬進懷裏,細細安慰起來。

***

從長計議個鬼啊。

這一頭,程博簡将孫太後安慰得如癡如醉,那一頭,成汝培的馬車已經到了興雲山莊。

一見到玉澤堂滿院子的宮人高高矮矮老老小小,一張張都是看不出好歹的臉,成汝培這個內務總管氣得想吐血。

可總不能吐在玉澤堂啊,只得憋了。

他沒立刻去見皇帝。素來,他來興雲山莊,也從來不去見皇帝。簡單說,成汝培眼中沒有皇帝。

興雲山莊只來了兩個管事迎接,一個新上任的內務管事陳橫舟,一個是管賬冊文案的曹順。

成汝培很不高興,臉色鐵青,一開口就陰陽怪氣。

“張西園扔進百裏湖喂魚了,苗榮呢,也死了?”

陳橫舟回答:“回成總管,也死了。”

“什麽!”成汝培大驚,只聽說昨日張西園私自換人犯了欺君之罪,當場被打到血肉模糊,扔進了百裏湖,卻沒聽說苗榮被殃及。

這兩可是他栽培很久,放到興雲山莊的。

“他又犯了什麽事?”成汝培剛剛憋回去的血,又差點吐了出來。

“早上仁秀公公剛治的。據說是昨日張管…

…張西園私自換人一事,苗榮也知情。有人把他供出來了。仁秀公公早上剛下令,亂棍打死了。”

成汝培倒吸一口涼氣。

仁秀你也是活膩了,連本公公的人都敢動!

成汝培一咬牙,将怒意壓了下去。他今天來是奉了程太師的命令,身負重任,不宜在這種理不直氣不壯的欺君之事上強出頭。

這個暗虧,就是被打落的牙齒,只能和血吞了。然後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

冷着臉,将陳橫舟和曹順打量一番,成汝培裝模作樣。

“你們兩個,既得了皇上的信任,委以重任,便該知道身上的份量。張西園和苗榮,不忠不義、欺下瞞上,便是前車之鑒。別以為雜家來山莊不勤,便是忽略了這裏……”

他端起茶盅,拿茶蓋輕輕刮了幾下,突然,“啪”一聲扣在桌上,茶蓋頓時粉碎。

“若不好好當差,你們就是這蓋子。認清楚這皇宮大內是誰在管着。別讓雜家抓到你們的錯處……”

訓人正到最癫狂之處,外頭卻有個小太監進來:“成總管……”

竟敢打斷本公公訓話,成汝培雙眼一瞪:“何事!”

“仁秀公公求見。”

成汝培眼珠兒一轉,頓時臉色就緩了下來:“呵,你們瞧見了吧。即便是仁秀,也得跪着來見雜家。”

的确是跪着的。

仁秀一進來就跪着行了個禮,沒辦法,誰讓成汝培的确高他一級呢。

但剛剛在外頭等候時,成汝培這句話已經明明白白地傳到了仁秀的耳朵裏。

聽着格外刺耳。

仁秀想起皇上跟自己說過的話:成汝培雖是內務總管,你倒也不必如此巴結。你雖職級不如他,可跟大靖皇上比,誰遠誰近啊?

你背後是程太師,可我還是從小伺候皇上的呢。為何今日便是我要跪你。

便是低上一級,我跪了也就跪了,卻還要背後受你此等羞辱。又叫人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但仁秀将這些怨恨放在心裏。當了這麽多年近侍,誰還沒點城府了。

“聽說你把苗榮辦了?”成汝培尖着嗓子問。

“回成公公,早上剛奉了皇上的旨意辦的,還沒來得及跟成公公回禀。倒巧了,成公公就來了。”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倒叫成

汝培抓不到半點錯處。這啞巴虧只能吃了。

“死了就死了吧。這些欺君罔上的東西,死不足惜。不過,雜家剛剛從玉澤堂門口經過,瞧着裏頭那些新人,歪歪倒倒實在不成樣子。雜家帶了人過來,給他們上上規矩。”

成汝培說完,死盯着仁秀。

仁秀跟他不是一條心,這家夥比泥鳅還滑溜,成汝培已經看出來,自己沒有抓住仁秀。故此他以為仁秀一定會找借口拒絕。

卻沒想到仁秀竟然一臉感激:“謝成公公。小的正覺得人手不夠,甚是吃力。成公公真是太體恤小的了。”

當着陳橫舟和曹順的面,成汝培也不能再說什麽,恨恨地盯了仁秀一眼,起身便向外走去。留下他們三個人,還跪在裏頭,面面相觑。

曹順一直都是最老實的一個,不會說話,也不擅鑽營,是憑着自己管得一手好賬,才坐了這個位置。張西園和苗榮,兩天之間都被清理,四個管事只剩了兩個,他也終于有些明白過來,大致是個什麽事了。

見屋裏只剩了三個人,曹順愣愣地問:“成總管說,搞清楚皇宮大內是誰在管,什麽意思?”

仁秀翻了個白眼:“天下都歸皇上管。曹管事,你說呢?”

“小的懂了!”陳橫舟立即拿手肘拱了拱曹順,用眼神示意他不能再多言。

這回要不是張西園歸西、苗榮變成苗死,哪裏輪得到他出頭。在這裏窩窩囊囊過了這些年,總算揚眉吐氣,陳橫舟就看準了,誰升的我,我就跟誰。

誰升的他?自然是皇上。

仁秀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跪了一身的塵土,他心情也不太好,一邊拍,一邊罵罵咧咧。

“好好一身新衣裳,又髒了。”

陳橫舟趕緊也一骨碌爬起來:“都是些幹灰,拍拍就好。”殷勤地幫仁秀給拍上了。

曹順總算也不呆了,也立即爬起來,和陳橫舟一個拍前,一個拍後。

仁秀第一次發現,被拍灰塵也挺舒服的,不比被拍馬屁差。

拍完灰塵,仁秀道:“我要走了,成公公一定會去玉澤堂,我得去看看,你們以後好好當差啊。”

“是是是。”

仁秀公公在應和聲中,圓溜溜地滾走了。

他一點沒猜錯,成汝培的确去了

玉澤堂。而且看到仁秀沒有連滾帶爬地跟上來,非常惱怒,決定到了玉澤堂,好好拿玉澤堂的宮人撒氣。

問題是,他的确是來興雲山莊來得太少了。

就算來,也是鬼頭鬼腦、偷偷摸摸,連皇帝都不見。你還指望玉澤堂這些剛剛上任的菜鳥能認識你?

郭展頭一個就不認識他。

雖然他才來玉澤堂第二天,但現在的玉澤堂,只要仁秀公公不在,外事問郭展,內事問何宮女。

他正在廊下守着,只要有銀鈴聲響徹玉澤堂,他就得當仁不讓、第一時間沖進東殿去伺候皇上,所以郭展守得很用力。

用力到一身肌肉都要跑出太監宮服,去為大靖朝效力。

聽見外院一陣喧鬧,郭展便喊了個小太監:“快去看看,前院在鬧騰什麽,別擾了皇上念書。”

他不識字,分不清看書和念書的區別,反正,只要拿着書,就是念書。

很快小太監就跑回來:“郭公公,外頭有人自稱成公公,要進院子。”

“成公公?”郭展想了想,“難道是內務總管成公公?可他要進院子,不是得先通傳嗎,這裏住的可是皇上。”

那小太監也是幹粗活出身,剛來的玉澤堂。他也不懂。

“算了,你在這兒守着,我去瞧瞧。”

郭展昂首挺胸,邁開大步沖到了前院。一看,果然一群人聲勢浩大,正要往裏闖。

只聽其中一個尖嗓子還在喊:“敢攔着我們成總管,都不要命了嗎?”

郭展大吼一聲:“哪個是成公公,我要和他講講道理!”

成汝培何時受過這種氣。

哪怕是皇帝的寝宮,也沒有頭一道門就進不去的。以他的級別,分明應該被人迎進去,然後一直到皇帝寝宮的廊下,才由守廊太監進去通傳。

這才符合成公公的身份啊。

偏偏今天這幫都是剛剛上任的渾球,一點兒規矩也不懂,也不知道什麽身份要什麽程序。反正,你一個陌生人,想進玉澤堂,就是不行。

聽見有人竟然大言不慚要跟自己“講講道理”,成汝培那口憋回去兩次的老血,又翻湧了上來。

“雜家便是內務總管成汝培,是哪個不長眼的要跟雜家講道理?”

他向前走了兩步,擁在他前頭的随從

太監們立刻自動分開,倒也挺有派頭。

郭展一聽,果然是內務總管成公公,倒也知道來歷,趕緊行了禮。一擡頭,便望見成汝培陰森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這位是成總管,大家給成總管行禮。”

頓時院子裏的人都跟着郭展行了個禮。但,也就是行了個禮而已,說不讓,還是不讓。

成汝培一時倒也僵住,說他們态度不好吧,這又挺有禮數。

“不知成總管來玉澤堂,是有什麽事?”郭展問。

成汝培雙眼一翻,眼白飛舞:“雜家要見皇上。”

郭展道:“容小的進去通傳,成總管在此等候。”

站在成汝培身旁的跟班終于忍不住了,站出來啐道:“什麽小雜種,成公公從來不站在外院等。成公公面聖也是在廊下等。”

郭展大怒。

這跟班說什麽不好,說他是“小雜種”。郭展是個孤兒,聽說是青樓女子所生,從小扔掉,被人撿去,又賣了進宮,身世甚是可憐。哪裏聽得“小雜種”三個字。

“啊,狗賊!”

一聲怒吼,郭展暴雷一般的拳頭直擊那跟班的臉部,頓時打了個滿臉開花,眼睛鼻子嘴巴,沒有一處不流血的。

“好!打得好!”玉澤堂的宮人們都歡呼起來。

屁的禮儀、屁的秩序。抱歉,還沒學會。

成汝培氣極,大喊:“來人!将這些暴徒給雜家拿下!”

只見他帶來的十幾個跟班,立刻吼叫着沖上去,要抓郭展。

卻沒想到,郭展是個暴脾氣,大吼一聲:“敢動小爺,來啊,上啊!”

也活該成汝培倒黴。郭展喊的“來啊,上啊”,是沖着他的跟班喊的。可玉澤堂的宮人們正情緒高漲,聽見郭展這麽一喊,以為是振臂高呼要打群架。

剛剛他們已經受夠了成汝培一夥嚣張的樣子,一聽郭展喊打架,立即就撸袖子沖了上去。

成汝培帶來的那十幾號人,姿勢還沒擺好,就被烏泱泱百來號玉澤堂的宮人們給圍住,劈頭蓋臉、蠻不講理、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上去。

打群架這種事,本來就是很盲目的。

更別說玉澤堂這些“烏合之衆”,很大一部分以前在興雲山莊都是低層被欺負的那種,心裏積了多少怨、攢了多少恨

,最看不得的就是這些仗勢欺人的東西。

如今到了玉澤堂,有皇帝撐腰,也不管是為什麽而開戰,沖上去就是暴揍了再說。

反正,不講對不對,只說爽不爽。

一時間玉澤堂前院呼聲震天,不僅太監們扭在一起,宮女們也沒閑着,有拿晾衣拍的,有使上挖掐咬神功的,還有扯頭發的。

比較慘的成汝培。

他年紀最大,跟班們全都被打得稀裏嘩啦、自顧不暇,他左支右擋,沒一會兒就倒在地上。玉澤堂的人倒也沒有故意打他,但也避不開他。你一腳、我一腳地在成總管身上踩來踩去。

有些還要嫌他礙腳,直接踢上一腳,踢旁邊點。可旁邊的人也嫌他礙腳,又把他踢回來。

如此踢了幾個來回,成總管終于“嘤咛”一聲,暈了過去。

等仁秀圓溜溜地滾回來,一看這情形,頓時跺腳大喊:“哎呀,你們這是幹嘛呀!幹嘛呀!”

喊得很起勁,就是不勸架。

玉澤堂的動靜鬧得太大,終于驚動了興雲山莊的侍衛,邰天磊帶着數十名侍衛狂奔而來,一見這亂相,大驚。

仁秀特別機靈,大喊:“邰左侍,勤王要緊!”

立刻在前頭奔跑,這回居然跑得賊快,宛如一顆圓溜溜的土豆,迅速将侍衛帶到了玉澤堂內院廊下。

“皇上!”仁秀帶着邰天磊沖進東殿書房,涕淚橫流地跪倒在皇帝腳邊,“奴才救駕來遲,皇上恕罪啊!”

書房,秦栩君和何元菱正歲月靜好。

望着趴在地上大哭的仁秀,和橫刀守在門口的邰天磊,秦栩君不解地問:“出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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