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十二年前的禍根

何元菱睡得香甜,先帝群卻炸了鍋。

好不容易等到開群,先帝們憋了一整天,紛紛叮咚叮咚上線,本來是很開心的。

什麽父皇啊、兒臣啊、皇爺爺啊、皇祖宗啊、你個不肖子啊……反正不管對付不對付,都用各自早已習慣的方式,打過招呼請過安。

姍姍來遲的靖顯宗剛一開口,就被老子靖仁宗給劈頭蓋臉開罵。

“不肖子,這麽小的輩份,還要皇爺爺皇祖宗們等你,不成體統。”

靖顯宗一圈爺爺祖宗亂喊,嘴還是很甜的,最後說:“兒子都一身汗了,父皇能不能別罵了……”

在群裏這麽久,他們生前的那點兒恩怨情仇,倒也看淡了許多,說話也随意了。

倒是管理員靖世宗比較和藹可親,一聽他這麽說,關心地問:“孫兒怎麽就一身汗了,陵寝裏進水了?”

靖世宗是吃過這苦楚的。

建造陵寝雖是舉國大事,但若經幾個貪官污吏的手,就難免偷工減料,設計不合理或者施工不到位的陵寝,就容易進水。靖世宗自己的陵寝就有一個角落進了水,得虧地宮夠大,沒影響到靖世宗這邊的墓室。

但就這,已經讓靖世宗很鬧心很沒面子了。

畢竟自己的陵寝,自己在世時就已經開工建造,說來說去,還是自己治吏不力、任人不賢的結果。

所以看靖顯宗這麽急急忙忙的樣子,靖世宗第一反應就是靖顯宗的陵寝是不是也進水了。

哪知道,靖顯宗居然沒有領會他的好意。

靖顯宗說:“555,皇爺爺好關心孫兒,皇爺爺最好了。不過孫兒的陵寝沒有進水,是剛剛跟玉貴妃聊到一半,發現這邊群開了……”

靖世宗不解:“換人聊天,切換個頁面便是。”

靖高祖也插嘴:“朕這樣的身體,換個頁面也是毫不費力,顯宗小兒身體比朕還差?”

說靖顯宗大昏君、不要臉、色.鬼,都沒問題,就是不能質疑他的身體。人家可是整個大靖朝最能生兒子的先帝。

靖顯宗果然一跳三丈高:“朕強壯如牛、夜禦百女,怎麽可能身體不好!”

靖高祖撇嘴,感覺到了無形的攻擊。每次都要吭哧吭哧到後半夜才能有起色的靖

高祖,氣得閉上了嘴巴。

靖仁宗雖然天天罵兒子,心裏還是關心的,問:“那你為何一身汗?”

靖顯宗哼哼:“玉貴妃真是迷死人了,讓朕欲罷不能,跟她聊天每回都一身汗。剛剛諸位先祖喊得急,朕還沒完事兒,汗還沒褪呢。”

這下連靖太祖都受不了了,破口大罵:“你個龜孫子,欺負咱們沒有寵妃聊天是吧,竟然如此撩撥,待老子找個陪葬來洩火!”

靖神宗也是無語極了,抱怨道:“@靖顯宗 父皇你能不能有點出息,整日就知道胡鬧。”

靖世宗已經沒眼看了,想起自己可是管理員,出來維持秩序:“聊天,是一場修行。諸位先帝請文明聊天,別忘了群主還是個未婚姑娘,諸位不可唐突了群主。”

諸先帝這才想起來,對啊,群裏鬧了這麽久,群主呢?

靖神宗頭一個怒了:“@靖顯宗 都是你個沒分寸的,把群主吓得不敢出現了。”

靖聖祖最英明神武,出來說了兩個字:“咳咳。”

群主可是說過,“咳咳”就是翻篇換話題的意思。

諸先帝頓時心領神會,一時間,頁面上一排整整齊齊的“咳咳”。

可是他們咳破了嗓子,群主也沒有出現。先帝們恐慌了,繼而擔心了,最後彼此安慰說群主一定是太忙了,開了群又被弘晖小子喊過去幹活了。

倒是靖顯宗弱弱地說了一句:“這大半夜的,弘晖小兒找我們美麗的小菱菱,還能幹什麽活?”

其餘先帝齊喝:“閉嘴!”

何元菱這一覺,睡得特別香,香到她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淩晨。

離天亮還早,世界萬籁俱寂,紙窗上映着星星點點,是玉澤堂守夜的燈籠。呂青兒在另一邊的床鋪上,早已進入了夢想。

離了司造間的大通鋪,她還是睡得像以前那樣規規矩矩,連手都不敢伸出一尺以外。

何元菱終于看到了先帝群裏的聊天紀錄,一邊罵着“臭不要臉”,一邊也有些感慨,這些先帝們每天都守着聊天群,等着盼着開群的那一刻。

他們雖然吵吵鬧鬧,可在面對大靖命運時,卻異常團結。

而且因為何元菱的存在,他們開始反思自己在位時的那些苛政,反思對于宮人的壓迫和剝削,這些

都是何元菱始料未及的。

“還有人在嗎?”何元菱試探地一問。

誰知道,一石激起千層浪,先帝們立刻湧出,剛剛還一片寂靜的群,頓時熱鬧起來。

“在!”

“群主來啦!”

“群主差事剛剛結束嗎?太辛苦啦!”

“弘晖小兒壓迫宮人不要臉!”

何元菱趕緊解釋:“沒有沒有。我是剛睡醒。抱歉各位,我一回宮人舍,居然就睡着了。”

“那也是弘晖小兒給你安排得差事太多了!”

“白天群主一定是累着了。”

“群主要不要再去睡一會兒,離天亮還早。”

何元菱笑道:“睡飽了。現在要跟諸位先帝說說,昨日裏皇上有多威風。”

靖寧宗很少參與閑聊,一聽何元菱說起秦栩君,卻頓時來了精神。

“栩君還能威風?他不是在興雲山莊待着嗎?”

何元菱便将白天發生的玉澤堂重選宮人、張管事暗中安插人手,而弘晖皇帝如何一步一步将奸細揪出,整肅玉澤堂宮人一事,原原本本說給諸位先帝聽。

要知道何元菱說故事本身就很有天份,加上弘晖皇帝這場仗打得的确精彩之極,先帝們又是驚呼、又是感嘆、又是欣慰,竟是十分過瘾。

一直到事情說完,靖寧宗熱淚盈眶,大呼:“朕就說吧,栩君又聰明又福相,明明可以當個好皇帝啊!”

靖聖祖向來說話比較謹慎,這回也長嘆:“竟沒想到,弘晖聰慧之此。以他資質,若從小輔以明師、親政後輔以能臣,我大靖何以落到流寇四起、民不潦生的境地啊!”

何元菱卻想起秦栩君背負了十二年的秘密。

心中一動,便問:“@靖寧宗 寧宗皇帝,皇上說十二年前,他曾偶露鋒芒,您可記得當時的情景?”

十二年前,是弘晖二年,也就是秦栩君六歲那年。

靖寧宗當了三年的太上皇,如此算來,這一年靖寧宗還在世,他或許知道當年那些事。

果然,靖寧宗道:“朕當然記得。朕給栩君找了全國最好的師傅,沒有誰比姚清泉更加學識淵博、更加深明大義,為此,朕還把姚清泉提進了內閣,讓他當了輔政的重臣。姚清泉曾經跟朕說,栩君是他教過最聰明的學生。”

靖高祖:

“為什麽卻教出了一個不能親政的廢物?”

“放屁!”靖寧宗罵道。

靖太祖也覺得兒子這回說話不妥,也訓道:“@靖高祖廢物二字,過分了啊。沒見弘晖小兒還是很忍辱負重的嘛。主要還是寧宗這輔臣沒選好,沒看出程博簡的狼子野心。”

何元菱也看不下去,解釋道:“姚大學士十年前就被抄家問罪,只怕就是因為皇上對姚大學士太器重,有人感覺到了威脅。皇上不是廢物,是有人要把皇上培養成廢物。”

“沒錯!程博簡這奸賊!”靖寧宗又咬牙罵。

靖聖祖沒忘記補上一刀:“只怕還有你那皇後,沒她配合,程博簡再有逆心,也翻不起風浪。”

直戳靖寧宗內心。

“言歸正傳!”靖寧宗吐血扶樓。

“栩君六歲那年,姚清泉向朕禀報,說栩君似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姚清泉給他講過的經史,轉頭再問他,必能原原本本地回複。朕一高興,還讓栩君在一次國宴上給文武百官當場演示。”

暈倒。

這一幕何元菱再熟悉不過。長輩最喜歡幹的事,就是讓孩子在聚會上表演才藝。

“來啊,給大家表演一個唐詩。”

“乖囡囡給叔叔阿姨唱個歌。”

“我家小子雖然不會唱歌,但是會翻跟頭,一下子翻五個都沒問題。”

實在不會唱歌也不會翻跟頭的,家長就翻白眼。

“我家學的鋼琴喽,這裏也沒個鋼琴讓我家寶貝演奏。”

要是現場好死不死居然有個鋼琴,那就換個說法:“來來來,比比身高呢。哎呀,你家不行啊,今年沒怎麽長個子嘛,我家都比你家高了啦。”

反正,不管孩子心情爽不爽、想不想表演,都逃不了這一關,

這說明靖寧宗貴為大靖太上皇,秦栩君貴為大靖當朝皇帝,也依然逃脫不了被父母炫耀的命運。

何元菱道:“我似乎懂了。皇帝越是聰慧可人,姚大學士的前途就越加不可限量。今日種種,皆是當年埋下的禍根。”

先帝們一陣沉默。雖然都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卻都不好意思責怪靖寧宗。

他又做錯了什麽呢,無非犯了全天下父母都會犯的錯罷了。

何元菱沒有繼續說,但心裏卻明白了。皇帝心裏

十二年的隐痛,便是那一次國宴上的演示,将自己和老師姚清泉都推向了絕境。

靖寧宗弘晖三年駕崩,弘晖四年,程博簡就迫不及待地動手了。

***

京城皇宮。無雙殿。

這裏是當朝孫太後寝宮。天色漸亮,太監們輕手輕腳地将四處張挂的燈籠取下,一一吹熄,宮女們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內寝,一張巨大無比的雕花床上,坐起一個美豔的中年女子。她便是靖寧宗的皇後、弘晖朝的太後孫世櫻。

孫太後一頭烏黑的頭發披散着,淺妃色的睡衣略有淩亂,露出一片柔軟的胸膛、和一段雪白的臂膀。

雖已四十七歲,卻保養得非常好,肌膚賽雪、眼含秋波,看上去竟只有三十出頭。

宮女們端着洗漱用具,屏氣凝神地退在一邊。她們等了多時,孫太後卻一直這樣坐在床上,蹙着眉頭,似乎在想什麽要緊的事。

終于,大宮女連翹鼓了勇氣上前,低聲道:“太後,水要涼了。”

孫太後這才轉過眼神,掀了薄被下床,一雙玉足伸到床邊時,宮女已經跪行過去給她穿上繡花鞋。

“程太師那邊可有回話?”

連翹回道:“太師說前頭幾位大臣糾纏得厲害,一脫身,立刻就來。”說着,将太後扶到鏡臺前,将一塊雪白的巾子呈到太後手中。

巾子是濕了熱水又絞成半幹,太後将它敷在臉上片刻,又扔了回來。

“他最近懶怠了。以往哀家宣他,他可不是這樣的。”

連翹不敢接話,從梳妝匣子裏取出一個小瓷瓶:“這是前日太醫院剛送過來的雪妍霜,極是改善膚色,太後試試?”

孫太後望着鏡中的容顏,曾經這容顏也是冠絕後宮,叫先帝癡迷不已。如今縱有太醫院最好的膏霜伺候着、江南最好的脂粉打理着,細看,也是很有痕跡了。

“老了。”她緩緩地用指尖摳了些,在臉上輕抹着,“一夜睡不好,第二天便不能看了。”

連翹趕緊道:“太後絕世姿容,又是神仙眷顧過的人,哪裏老了?奴婢瞧着,那些新選進宮的佳麗雖是年輕,卻也比不上太後。”

“呵……你就哄吧。”孫太後輕輕一啐,聽着卻也高興。

可是啐完,又有些洩氣:“也

只有你這張巧嘴,還願意哄着哀家。”

正說着,外頭進來一個傳話的宮女:“禀報太後,程太師求見。”

剛剛還一臉疲憊的孫太後,雙眼微微一亮,卻沒有立刻說話。隔了半晌,才幽幽地道:“讓他等着。”

“是。”宮女退了出去。

“梳個什麽髻呢?”孫太後望着鏡子裏的自己,自言自語。

連翹建議:“太後梳太平髻、再配上您的九珠鳳冠,最是好看。”

“倒不必如此隆重,不過是太師來回個話。又不是正經見朝臣,倒要鳳冠常服的。”

連翹頓時明白了太後的意思,卻不敢說破,只應道:“奴婢明白。那就流雲髻,太後您看如何?”

流雲髻是最近京城女子最流行的發式,尤其是年輕貴族女子的最愛。

太後這是不服老啊。

也虧得太後的确生得美貌,連翹替她梳罷,再照鏡子,倒也顯得活潑了不少。

既是不穿常服,那便是要穿便服的意思。連翹揣摩着太後的心思,拿了一身碧霞色孔雀紋錦衣,既莊重華貴,又不至于太過老氣。

饒是如此,孫太後還是自己在珠寶匣子裏又挑了一支藍寶石鳳形步搖,加插在滿頭珠翠中,這才滿意地轉了身子。

“叫太師去偏殿,哀家這就過去。”

大靖內閣最英俊的輔臣、當朝太師程博簡,靜靜地立在偏殿中央,等着太後出現。

今日一大早,他的轎辇剛剛到機樞處門口,還沒落轎,就被無雙殿的宮人給攔住,要他去見太後。

程博簡隐隐猜到太後找他是何事,只是他自己也還沒想好,倒要和幾位心腹先商議之後再做決定,便推說有事,稍後再去。

所以孫太後先是要他在外頭等着,過了一會兒又要他去偏殿,也是有些無法言明的小心思。

片刻後,一個豔麗的身影從重重珠簾中走出。

程博簡望見孫太後一身流光溢彩,心中隐隐一動,很想告訴她,你其實不适合這種打扮。但程博簡還是忍住了,他知道孫太後有多重要。

孫太後在寶座上坐定,望着矮了她好幾個臺階的程太師,亦是心潮起伏。

“臣程博簡參見太後。”

程博簡下跪行禮,還沒跪到一半,孫太後已是忍不住:“太師

快快請起。賜座。”

“太後宣臣,不知是何事?”程博簡坐定。

孫太後遞個眼色給連翹:“都退下。”

連翹立即帶了宮女們退出,還順手關上了偏殿的門,将偌大的偏殿,留給了孫太後和程博簡二人。

“哀家一夜沒睡好。”

孫太後的語氣立即變得有了生氣,連這簡簡單單的七個字,都頓時有了故事。

程博簡狀甚關心:“太後為何而煩心?臣可能為太後分憂?”

“你知不知道昨兒栩君在興雲山莊的事兒?”太後問。

程博簡卻反問:“不知太後所說,是重選玉澤堂宮人一事,還是身邊多了個宮女一事?”

孫太後一驚,失聲道:“什麽?栩君還選了個宮女?”

“一個罪臣之女,今年剛剛進宮,十五歲。”

孫太後愣住:“栩君連嫔妃都不碰,素來也不喜宮女,是獨來獨往的性子,這宮女莫非有些獨特?”

程博簡道:“聽說這宮女識字,也懂些畫。大言不慚批評皇上的畫作,惹了皇上生氣。本是留在玉澤堂嚴懲,懲來懲去的,竟留下了。”

這個故事,信息量很大啊。

孫太後聽了短短幾句,心中竟柔軟起來:“如此說來,倒是歡喜冤家?”

“太後!”程博簡不滿地喊。

孫太後臉一紅,一夜未眠的憔悴,在這紅暈中煙消雲散。

“女人看事兒,和你們男人不同。你們看人,只講有用沒用,我們女人看人,卻講個投緣。這宮女,大概就是和栩君投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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