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龍吼

“一百號人!”何元菱吃驚地轉過臉,想去看皇帝大人。

卻不料,秦栩君湊得極近。

猝不及防,他的嘴唇在何元菱臉上劃過。雖是又疾又輕,卻教二人都呆愣當場,一瞬間,二人大腦一片空白。

何元菱只覺得自己那半邊臉都燒了起來,卻還要強自鎮定,假裝什麽都沒察覺。

“皇上的記性這麽好?”她掩飾着尴尬,試圖轉移話題。

秦栩君尚未回過神,愣愣地望着她:“朕的記性……從小就很好。不過,朕的嘴唇是有毒嗎?”

“什麽意思?”

“怎麽碰了一下何宮女,何宮女半邊臉又紅又腫?”

我呸!這叫又紅又腫?身為大靖皇帝,審美全用在畫畫上了吧,本宮女這叫臉頰飛紅!

不過以何元菱的觀念,碰一下臉也不算什麽,不值得這麽躁動。

何元菱調勻呼吸,索性大大方方轉過另半邊臉,鄭重地道:“其實這邊應該也挺紅的。”

她如此解釋的意思,是想讓皇帝大人不要多想,不存在被你誤親了一下就嬌羞不已的情況,本宮女沒有大靖朝那些陳腐的三從四德。

可是秦栩君沒能理解。

他傻愣愣地想了想,不确定道:“那說明,朕嘴唇上的毒性,遠比想象的強烈?”

扶額。何宮女十分之無語。

這個少年突然又變得幼稚了,和下午在希思閣銳利英明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一時間,何元菱都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皇帝。

又或者。都是?

張了張嘴,何元菱覺得還是不接這個話題了,再說下去,怕是要毒發攻心。

于是她撫撫臉頰,勉強笑道:“這個不重要啦。不過皇上,真的一百號人都記得?”

秦栩君已經不好意思再湊過去耳語了,怕自己又毒到人家。想了想,還是認真點了點:“何宮女有異能,朕其實也有一些,比如,讀過的書、看過的文字,記得特別牢。”

“這麽厲害?”何元菱喜上眉梢。

秦栩君倒是謙虛:“跟何宮女的異能比起來,就微不足道了。”

“不不,皇上千萬別這麽說。當然是您更厲害,奴婢這個才叫不足挂齒。”

這話,何元菱是萬分真心。畢竟在

她看來,過目不忘是真本事,而自己卻是借了那個聊天群金手指的光。

咱們何宮女,其實是個謙遜的姑娘。

“何宮女……”秦栩君欲言又止。

奇怪,剛剛仁秀也是這般表情,何元菱頗是奇怪,今天怎麽人人都有心事?

“皇上請講。”

“你真覺得,人有異能是一件幸事?”秦栩君緩緩地踱到畫案前。

畫案上空空蕩蕩,只有筆墨與鎮紙靜靜地伏着,象是乖順的寶物,等着皇帝去撫摸。可是秦栩君今日心情激蕩,沉不下心去和筆墨作伴,袖子輕輕從畫案上拂過,又轉回到何元菱跟前。

何元菱察覺出他內心似乎有什麽隐情呼之欲出,卻又不知他這一問是何用意。

想了想,何元菱道:“一個人,若有些與衆不同之處,總是好的。至于是幸是禍,誰也無法預測。但這獨一無二的本事,總能讓我們多一種選擇。”

秦栩君靜靜地聽她說完,眼中閃過千山萬水。

“你說得也有道理。只是……”他輕輕咬了咬唇,象是要下一個巨大的決心。

半晌,秦栩君終于道:“十二年前,朕也像今天這樣,将這本事光耀于人前,最終卻害死了朕最尊敬的人。從此朕便将它收斂起來,再不教人知道。時間久了,這宮裏已經無人知道朕有這本事,或者都以為,朕長大了,終于泯然衆人。所以他們欺朕無能,敢生生地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塞三十九個人。是不是很可笑?”

何元菱這才知道,原來皇帝還有這樣的隐痛。

十二年前他才六歲,真是稚兒最最天真爛漫的年紀。卻沒料,背負了這樣沉重的枷鎖,過了整整十二年。而世人不知情,還要恨恨地罵一聲“狗皇帝”,向着京城的方向吐口水。

何元菱擡頭,望着這個纖長如仙的男人,第一次發現,來自仙界的男人并非冰霜,他也有着人間七情六欲,也有着人間的狂放與愁腸。

“皇上,奴婢一點不覺得可笑,奴婢只覺得皇上很了不起。”

秦栩君憂郁的鳳目中透出一點點疑惑,亦有些不自覺的期待。何元菱坦然地與他對望,将自己的支持與鼓勵,從這對望中傳遞給他。

“皇上,請象奴婢這樣伸出手掌。”何元菱舉

高右手,将掌心示于秦栩君。

秦栩君不知她是何用意,卻還是照着她的樣子,将自己的左掌迎上去,與何元菱的手掌相觸。

“何宮女的掌心很熱。”秦栩君低聲道。

“皇上別說話,請用力推奴婢。”

秦栩君一愣,專心于掌心,發現何元菱已經用上力氣,向自己推了過來。秦栩君立即用上相同的力量,将何元菱的手掌又推回原位。

但他沒有再回更多的力。

因為秦栩君發現,何元菱的小臉憋得紅紅的,她應該是用盡全身力氣在與自己的手掌對抗。

而秦栩君,舍不得叫她失敗。

兩只手掌在空中僵持許久,秦栩君終于忍不住,一屈手指,握住了何元菱的小手:“何宮女一定不是想和朕游戲。”

“對。奴婢不是和皇上游戲。”

何元菱低頭看了看自己被皇帝握住的手,不動聲色地抽了出來,鎮定地道:“奴婢是想讓皇上體會,什麽叫抗衡。兩只手掌,但凡其中一只用上力量,想要保持靜止不動,另一只手掌便要使出相同的力量去抗衡。所以,靜止不是失敗……”

她認真地凝視着秦栩君,望着這位少年皇帝眼中的波瀾,勇敢地說:

“皇上看似漫不經心的十二年,卻不是毫無作為的十二年。現實在皇上身上施加了多少壓力,皇上需要回擊同等的力量,才能安然無恙到今天。皇上,你是有力量的人。”

秦栩君眼中的波瀾,瞬間炸出耀眼的光芒。

如果說前幾日何元菱用兩個“笑臉”擊中了秦栩君內心深處的柔軟,今天何元菱用自己的手掌,擊出了秦栩君隐藏在內心更深處的力量。

這力量他無處安放。只覺得望着何元菱的眼睛,四肢百骸都為她舒展,所有的血液都在為她奔流。

“啊——”他大吼一聲,驀然轉身,将自己少年瘦弱的背影完完全全地呈現給了何元菱。

也許他哭了。

也許他只是激動了。

何元菱不說話,亦不去打擾他。只默默地等待着,等這個少年将十二年的郁結在這一刻傾洩殆盡,轉過身來,又是美好而純淨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秦栩君微微顫動的雙肩終于平靜下來。

可他沒有轉身,而是緩緩走到書房

東北角那張寬大的卧榻旁,從扶手墊下取出那本看了一半的《神宗實錄》。

秦栩君舉起書,轉而面向何元菱,臉上揚起難得一見的明媚笑容。

“朕會珍惜何宮女賞給朕的寶物。”

一語雙關。

“皇上,皇上,您怎麽了?”外頭響起仁秀焦急的聲音。

何元菱立刻過去,奪過書重新塞回扶手墊子下,低聲道:“肯定是剛剛皇上怒吼驚動仁秀公公了。”

頓了頓,又道:“公公心裏對皇上還是很敬畏的。”

“皇上!”仁秀的喊聲更響了,也更驚惶,卻不敢沖進來。

秦栩君雙眉一揚,已恢複了漫不經心的模樣:“那讓他進來呗。”

何元菱竊笑,知道他果然已經整理好心情,又要開始作妖了,仁秀公公啊,誰讓你腦子糊塗,且受着吧。

走到東殿門口,何元菱一掀簾子,見仁秀已經快急出淚來,也知他真心關心皇上。

“皇上沒事,叫公公進去呢。”

仁秀立刻一腳踏進東殿,卻又突然警覺:“方才皇上為何怒吼,可急煞我了。”

何元菱眼珠兒一轉:“生公公的氣呗。”

“啊!”

仁秀連滾帶爬,再也忍不住眼淚,哭向了書房,一邊滾,還一邊喊:“皇上您要是生奴才的氣,您就打奴才吧。奴才該死、奴才混蛋,奴才……”

皇帝大人的龍靴出現在他眼前。

“誰允許你說‘蛋’了?滾出去,重來。”

仁秀頓時住嘴,怎麽滾進來的,又怎麽滾了出去。灑了一路的鼻涕眼淚,倒也的确真心。

“皇上,剛剛您一聲龍吼,奴才吓去了半條命啊,奴才從小服侍您到大,從沒見過您發這麽大脾氣。皇上您拿奴才出氣吧,千萬不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嗚嗚嗚嗚……”

仁秀又哭着滾了進來,這回真的沒有“蛋”了。

秦栩君已經坐在卧榻上,看着仁秀滾到了他腳邊,伏在地上忏悔。

等他終于哭到勢弱了,也覺得他忏悔得很深刻,應該已經觸及靈魂了,秦栩君才道:“起來吧,多大年紀了,丢不丢人。”

何元菱上前,将仁秀扶起,見他一臉涕淚,也甚是狼狽,便低聲道:“公公趕緊擦擦眼淚。”

終于抹幹淨了臉,仁秀的眼睛卻

已經哭得腫腫的。

“今日玉澤堂宮人一事,奴才有罪。奴才沒有監督好張管事,讓他鑽了空子。”

“三十九個人補充進來,不能再出岔子。你确有失職,念你從小服侍朕長大,朕給你将功補過的機會。”

“謝皇上恩典,奴才立即去辦。”

秦栩君又道:“管事裏頭,還有不忠心的。怎麽挖出來,你自己想法子。朕在這興雲山莊雖還只剩二十日,卻也不想身邊盡是想着法兒謀害朕的蠢貨。”

“是!”

“郭展呢?”

“在廊下候着。皇上有眼光,這小子的确機靈,正跟着奴才學呢。”

秦栩君點點頭,知道他嘴上說得坦蕩,心裏肯定是有想法。便道:“你也別多心。這回失察,朕也想過了,倒是你差事太多。朕把郭展給你,是幫襯你,免得你一忙起來,顧此失彼。”

仁秀一聽這話,頓覺皇帝已經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果然何宮女說得對,皇上原來一直都這麽厲害,自己把他當個小孩子,都沒發現他長大了。

“皇上體恤奴才,奴才感激都來不及。若要有別的想法,那就是不識好歹,要天誅地滅了。”

秦栩君笑了:“好了,出去吧。這些新來的宮人,朕瞧着果然甚不成個樣子,要辛苦你多調.教了。”

是啊,擺個儀仗都會踩到三只鞋,也是得好好訓訓了。

何元菱将仁秀一直送到東殿門口。

“瞧吧,皇上多疼你。”

仁秀想想,也的确,雖然訓斥了自己,但這訓斥還是帶着感情的。

他心中感念何元菱,便道:“皇上最是體恤人,碰上這樣的主子,是咱們的福分。”

“嗯嗯。”何元菱猛點頭,突然卻又想起一事,“對了,公公,奴婢有一事相求,望公公成全。”

仁秀奇道:“何宮女但說無妨。”

“日間皇上叫出來的那位呂青兒呂宮女,恰好是奴婢在司造間時候的夥伴,晚上同睡一鋪的。若安排住處,公公能不能……”

仁秀頓時明白,一拍胸脯:“這等小事,舉手之勞,哪裏用得上一個求字,何宮女客氣了。回頭讓她跟你一屋?”

“好,謝謝公公!”何元菱眉開眼笑,雀躍起來。

仁秀不由也覺得好笑,這丫頭真是

好心性,辦這點兒小事,都能開心成這樣。

晚膳時候,皇上說鬧騰了一天,餓了,讓加了一碗飯和幾個菜。

這加的飯菜,自然是歸了何元菱。

而且皇帝大人還很愧疚:“才說過會留給你吃,午間去希思閣鬧了一回,便給疏忽了。你中午餓到現在,什麽都沒吃上吧?”

何元菱已經三下五除二,夯下去一碗飯。

不得不說,皇帝大人吃的米,都比尋常人吃的肉要香。這什麽米啊,怎麽長的啊,用什麽水煮的啊,怎麽這麽香啊。

當然了,菜也很不錯。

終于咽下最後一口,何元菱才從屏風後出來。她到底還是不好意思在皇帝面前風卷殘雲。

“希思閣回來,孟美人立即就命人送了幾樣點心過來,奴婢已經偷偷溜出去吃過了。”

秦栩君樂了:“她倒是乖巧。甚有眼色的。”

誰說不是呢。這孟月娥實在是很有心,還想着她和皇帝吃着,何宮女一直在旁邊看着,肯定餓着了。等皇帝擺駕回宮,立刻拿食盒子裝了點心瓜果,命人送到玉澤堂,給了何宮女和仁秀公公各一份。

瞧瞧這心思,要不說是後宮機靈鬼,嫔妃中第一小可愛呢。

仁秀帶着郭展和另外幾個面生的小太監進來,将晚膳的餐具都收了。仁秀眼尖,一眼看出不是一個人吃的,卻沒聲張。

他已經學會了睜一眼閉一眼,皇上的事,不該管的不要管。

至于成公公那裏……

呵呵,按皇帝最近的表現,成公公還能當多久的內務總管,怕還是個問題。

等太監們都走了,何元菱不由問:“皇上,奴婢還有個疑問。”

“哦?”

“皇上随機點将,的确大大減少了混入奸細的可能性。可萬一,這一百人裏頭,有人原本就是奸細,怎麽辦?”

秦栩君微微一笑:“防不勝防。若真這麽巧,那也是天意。朕本也不指望有一蹴而就的好事,兵來将擋,水來土淹呗。”

“不過……”他擡眼望何元菱,“随機是什麽意思?”

呃,總不能跟皇帝解釋什麽叫電腦吧,也解釋不通啊。

何元菱腦子一轉,笑道:“皇上沒見過我們民間的玩意兒,有一種叫小雞啄米,一個圓板上邊八只小雞,下邊

有機括,晃動起來,八只小雞争相啄米,煞是好玩。不過,等它們停下來時,哪只小雞在啄米就不一定了。是随着機括運動,到哪裏便是哪裏。像這樣由機括确定結果,不加人為因素的,我們民間便叫‘随機’!”

歐耶!何元菱好佩服自己,真沒想到自己這麽急智,解釋得這麽完美。

果然皇帝陛下也是一臉恍然大悟:“朕明白了,随機,就和昨日你說的‘幽默’一樣,都是民間的語言。朕從小都困在這深宮裏,真是一點兒都不了解民間,沒想到民間連語言都是這麽有趣的。”

哎呀,幸好皇帝大人您困在深宮裏,大靖的民間哪來的“随機幽默”。不存在的。

這驚心動魄的一天,終于在仁秀帶着郭展進來伺候皇上就寝,而落幕。

何元菱回到宮人舍,精疲力盡。

呂青兒已經在等着她。見她進門就往床上一倒,呂青兒趕緊上去給她捶背。

“何姐姐是不是累極了?”

“嗯,要死了。”何元菱嘟囔。

“是不是何姐姐吩咐他們把我分在你屋裏的?”

“你何姐姐沒那麽大能耐,吩咐不了誰,拜托……是拜托。”

雖然累到迷迷糊糊,何元菱還是沒忘記,哪怕是在呂青兒面前,也一定要低調。嚣張的往往不是表面的态度,而是心态。

“謝謝何姐姐。”呂青兒誠心誠意,“我分在西殿負責掃灑。往後和姐姐能在一處了。”

何元菱卻睡着了,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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