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父子

時隔數月, 再次見到蒼離,慶元帝并未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他很平靜, 甚至比牢裏的人還要平靜。

最後一別, 是在金銮殿堂,他拟下旨意, 命蒼離主持他母妃的喪葬事宜, 自此他逃亡北疆,與離洛為敵。

現在父子二人重逢,處決這人之前的最後一次見面, 是大理寺最陰暗的大牢裏, 以一面鐵栅欄相隔。

“你有什麽想說的?”

牢裏的人淡淡擡眼,他凝視着鐵欄外的人, 半晌後嗤笑了一聲:“你想讓我說什麽?”

他不以父皇相稱,亦不以兒臣自稱。

仿佛自他被舍棄的那一日起,自他被逼逃亡北疆的時候開始,他與這位帝王,既不再是父子, 也不再是君臣。

他的生疏與諷刺慶元帝看在眼裏,卻并不動怒, 轉而對監牢外的人道:“送進來。”

喜喬領着幾名內奸端着托盤走進來,并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宮廷常見的菜式,但對他這個在邊疆吃苦了大半年的人, 已經算得上美味佳肴了。

蒼離神色更冷,眼中僅有的一點光亮都熄滅了,他啓唇道:“父皇是來送我最後一程?”

慶元帝搖頭:“你的命,不在朕手裏。”

“哈哈,哈哈哈哈……”

蒼離忽然笑出了聲,帶着說不出的悲涼。

他怎麽會不知道他的父皇的用意?

他明明可以一杯毒酒賜死,卻偏要留着自己的命,他會在世人面前,用自己的命,祭奠死在邊境的數萬亡魂。

他聽說了,在被押送回頤都的途中就聽說了,為了慶祝邊境大勝,頤都城內會有一場祭典,他的命,會結束在那場祭典上,用他的死,慰問亡靈,用他的死,振奮人心。

他将遭萬人唾罵,他将遺臭萬年!

這是他作為離洛皇子,作為離洛叛徒,所存在的最後一點價值!

他的父皇,絲毫不念舊情,連最後的體面也不肯留給他。

鐵欄的鎖被人打開了,誘人的飯食一一擺上了監牢裏小小的方桌上,可它們才剛剛被放置好,就被人一腳踹翻,沒有人理會,送飯的內監連頭都沒擡一下,徑直走出了監牢。

蒼離臉上終于露出了憤恨,他雙手緊扣在栅欄上,望着栅欄外始終注視着他的人,不甘心的問:“為什麽?”

“……”

“我除了不是嫡出,我有哪裏比不上他?”

他自出生起就為了那個位置努力,他辛苦籌謀了十數年,到頭來卻是為了別人做了嫁衣!

他從來沒放在眼裏的人,頤都城裏最不起眼的人,一回到朝堂,就奪去了那本該屬于他的一切,要他怎麽甘心?

他目光睚眦欲裂,慶元帝道:“你今天的結局,怨不得別人。”

“怨不得別人?”蒼離冷哼:“是,怨不得別人,我該怨的人是您,是您啊父皇!我結黨營私,我中飽私囊,我刺殺皇叔,我不擇手段全都是因為你!”

“……”

“您看好的人,當朝太子,蒼烨,我那位自小體弱多病的皇兄。”他每說一個稱謂,握住栅欄的手就緊了一分,直到指節攥到發白,才深吸了一口氣道:“他有天地福佑,他孝忠仁厚,他忠君守法,那是因為他從來不需要争!可是我呢?父皇,我為何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他似乎是真的迷茫,又似乎有傾瀉不出的憤恨。

他變成這樣,何嘗不是被逼的?

從蒼烨退出朝堂之後,他從每半月才能見到父皇一面變成了每兩日就能見一次,母妃告訴他,他的機會來了,只要他博得父皇喜歡,就能天天與父皇見面。

一開始他就只有這麽一個單純的念頭。

可漸漸的,他懂得多了,父皇給他的也多了,他就像一只追逐着食物的魚兒,被一根魚線牽引着,一步一步往前,為了達到一些目的,他開始做一些違心的事,一步一步,踏入他的父皇給他備好的權利的深淵。

如今他站在了深淵底下,卻人人都來指責是他奢望太多。

慶元帝道:“你只道是別人奪了你的,可又曾想過那些被你迫害的人?”

“迫害的人?父皇說誰?安和公主?皇叔?還是我母妃?”

慶元帝瞳孔微縮:“你母妃是你殺的?”

“是,她是無用之人,我自然不會留着她。”

“……”

那時北疆使者出使頤都,卓戈王子身死牽連出貴妃,他只以為是北疆蓄意挑起戰争而下的手,卻沒想到,竟連他的親生母親他都能下得了手。

慶元帝雙手微緊,突然後悔今日來了大理寺監牢。

心性扭曲至此,正如蒼離所說,是他這個父皇的責任,可事已至此,他縱然後悔自責,也無力回天。

慶元帝轉身離開,來之前想說的事,被他永遠封在了心底。

他曾經想過,如果蒼離沒有做錯事,縱然蒼烨身體痊愈取代了他,他也會予蒼離一世榮華,無煩無憂。

可蒼離的所作所為,最終讓他失望至極。

目送着慶元帝離去,看着他的背影,蒼離瘋狂的面容漸漸收斂,又恢複了帝王來時的平靜。

他也有一事永遠不會說出口,便是他算計謀害任何人,卻從來沒有想過要謀害他的父皇。

他從小敬重,唯一讓他崇拜過的父皇。

父子二人潛藏的心思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那日自慶元帝去過監牢以後,次日一早,守衛去送飯時,便發現監牢裏三皇子的屍體,已經變得冰涼。

他是自盡的。

用破碎的瓷片,劃破了脖頸,血流枯盡而亡。

後來慶元帝傳下聖旨,三皇子在監牢畏罪自殺,念其最後一刻醒悟痛悔,免其祭奠亡靈,貶為庶人,将屍體運往邊境,與死去的兵士葬在一處,讓他死後向亡魂忏悔。

“皇兄終究還是心軟了。”

半路上的人收到頤都傳信,靠在某人身上悠悠的感慨。

南宮若塵看着他将信紙撕碎,良久不語。

大仇得報,仇人身死,他并沒有覺得一身輕松,反而有些悵然,對未來添了幾許迷茫。

蒼翊見他神思不定,直起身道:“你要是覺得不甘,我讓人在半路上截了他的棺材扔到亂葬崗。”

南宮若塵古怪的睨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人都已經死了,和一具屍體較什麽勁?

他沉默了一會兒:“以後……”

話沒說完,靠在一起的兩個人同時一驚,蒼翊快速将人抱進懷裏朝着馬車另一邊躲開,只聽“嘟”的一聲,一只箭矢穩穩的嵌在了他們剛剛靠過的馬車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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