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銀子?

謝玉照有點茫然, 這一幕好像是夢,又好像真的發生過,那錠銀子滾落在他腳邊停下, 但誰會把銀子亂扔?

他被幽禁在太子府,府邸門牆很高,基本上斷絕是人無意投進的可能性。

不等夢中的謝玉照細想, 忽然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音, 嘎吱——

謝玉照猛地坐起來, 奄奄一息的月色遮住他身影, 在黑暗中,他清醒地睜開雙眼, 冰冷地朝門口看去。

下一刻,來人偷偷摸摸地溜進來,她做賊心虛,輕手輕腳地挪動着。

等來人快挪到床前時, 謝玉照終于借着月光看清來人,他驀然一愣:

“阿離?”

小姑娘杏眸一瞪,她伸出一只手指豎在唇邊,氣聲:

“噓——”

謝玉照剛從夢中睡醒,一時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難得有點怔愣,但他仍是配合地噤聲, 他翻身下榻,只穿着一身亵衣,他學着小姑娘的模樣, 蹲在小姑娘跟前,想要看看小姑娘要做什麽。

然後, 他看見小姑娘低頭從袖子中掏出兩個涼透的饅頭,緊張道:

“快吃!”

謝玉照擡眼,難得有點困惑。

餘光觑見床頭的桂花結,謝玉照立即知道這不是夢境,許是見他一直沒有動作,小姑娘不由得軟聲又催了遍:

“謝玉照,你快吃呀!”

謝玉照冷靜下來,仔細地打量她,半晌,終于知道她是醉意未散。

謝玉照視線手中被塞進的饅頭,低聲問:

“為什麽?”

姜亦棠癟了癟唇,有點納悶他這個時候為什麽要磨蹭,她謹慎地朝外看了眼,仿佛是在怕誰發現,半晌,見謝玉照還不吃,只當他是嫌棄饅頭簡陋,她在夜色中咬了咬唇,無措道:

“只有饅頭了。”

她擡眼,杏眸在夜中格外灼亮,但她仿佛有點不安,一點一點地和他解釋:

“只能偷饅頭,不然會被發現的,孫嬷嬷同情我,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是偷了別的東西,會害了她的。”

姜亦棠吸了吸鼻子,她壓低了聲:

“你不要嫌棄了,我真的沒辦法了。”

她偷不到別的東西的。

夢中的場景忽然又浮現在腦海中,謝玉照記不清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他垂着視線看向小姑娘,她醉酒未醒,那在她眼中,他們如今是什麽情況?

而且,小姑娘很着急,她一邊催謝玉照,一邊小心地朝外面看去:

“我要在天亮前回去,不然會被發現的。”

說罷,她皺了皺細眉,小聲嘀咕:“但今日這條路好像有點短。”

姜亦棠有點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麽進的太子府了,好像今日格外輕松。

謝玉照心尖跟着顫了下,他猛然攥住了姜亦棠的手腕,他眸中情緒翻湧,但被他抑制着,晦澀地問她:

“姜亦棠,你是從哪裏來的?”

聞言,姜亦棠臉上血色稍褪,她低着頭,不敢去看謝玉照的眼睛,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尚、尚書府。”

謝玉照被幽禁的消息傳出來後,她就再沒來見過謝玉照,她只能是從尚書府而來。jsg

謝玉照的問話,揭穿了眼前平靜的假象,她難堪得唇色慘白,她早就抛棄謝玉照了,如今的所作所為落在旁人眼中怕只是惺惺作态。

姜亦棠蜷縮起指尖,她眼睑無措地輕顫着,不敢面對他。

夜深人靜,安靜得仿佛天底下只剩二人。

自姜亦棠回答他後,謝玉照就一直沒有動靜,他手中還拿着姜亦棠塞給他的饅頭,他腦海有一剎間的空白。

他順着姜亦棠的話去理解,終于意識到如今的姜亦棠仿佛把他當成了前世被幽禁的他。

他有點聽不懂姜亦棠的話是什麽意思。

謝玉照無比确認,在被幽禁的五年中,姜亦棠從不曾來見過他,那麽,她的那句“今日這條路怎麽這麽近”是什麽意思?

她曾經來過?

這個念頭一旦浮現,謝玉照倏然擡起頭,他失去一貫的冷靜,急迫地問向小姑娘:

“今日之前,你來過?”

可能嗎?

謝玉照一動不動地看着姜亦棠,他仿佛是要抓緊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肯錯過她的半點情緒。

姜亦棠被他吓得身子一抖,聽到他的問話,沒忍住癟了癟唇:

“你府邸被禁軍把守,我進不來。”

小姑娘終于紅了杏眸,她咬着唇瓣,眼淚一滴滴掉下來。

她偷偷來過,但把守太子府的禁軍很兇,不許任何人出入太子府,她根本不敢露頭,又怕姜昃旼知道她偷跑去太子府的消息,又把她關回頌桉苑,姜亦棠甚至都沒沾到太子府的邊,就被禁軍吓回了尚書府。

姜亦棠咬唇,把委屈都咽了回去。

她被困在頌桉苑時,和青粟一起繡了好多帕子,托人賣出去,攢了許久,她才攢到一錠銀子。

曾經被謝玉照護着的時候,她算得上奢侈,從未想過一錠銀子原來那麽難賺。

難賺到讓姜亦棠懷疑,她的銀錢有被人克扣。

但姜亦棠沒辦法,尚書府沒人敢幫她,她明知那個奴才貪心,也只能讓那個奴才幫忙售賣帕子。

那日她離開前,繞到太子府後院,她知道太子府的布局,所以,她站在距離前院只有一面牆的位置,把她攢了許久的那錠銀子扔了進去。

她不知道那錠銀子對謝玉照有沒有用,但她只有那一錠銀子了。

萬一呢?

萬一他就差那一錠銀子打點,她是不是就能幫到他了?

借着這種安慰,姜亦棠心中的愧疚才能淡去,她真的沒有辦法了。

她不敢陪他去送死。

她在他面前從來不知道什麽叫收斂,明明剛才還覺得無措不安,如今提到這件事,卻是哭得停不下來,不斷抽噎着說:

“我攢了好久,針都把手指戳破了,就攢了一錠銀子!”

小姑娘委屈地咬重“一錠銀子”四個字,然後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淚:“她還說我不樂意,日後就找別人幫我賣,但我找不到……”

姜亦棠越說越難受,她在遇到謝玉照前,也從來沒有這麽艱難過。

她好歹是府中的三姑娘,那時哪怕姜霜鳶不喜她,她一月也能有十兩銀子零用,衣裳和吃食也沒有短缺過,偶爾也能得些廚房的糕點。

認識謝玉照後,她着實過了兩年好日子,人人追捧欣羨。

但是好短。

短到姜亦棠有種仿佛只是做夢的錯覺,謝玉照被幽禁後,姜昃旼怕惹麻煩,直接把她軟禁在頌桉苑。

府中的奴才對她也越來越怠慢,膳食送得越來越晚,到後來的敷衍了事。

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有一日會去廚房偷東西,甚至她還不敢多拿,只敢偷兩個饅頭。

她哭都不敢大聲哭,只敢小聲低泣着:

“你別怪我,我只是害怕……”

她不想死,一點都不想。

她過得也很艱難,被困在一所小院子中,整日都見不到人,青粟和冬兒都是府中的婢女,姜霜鳶時常會把二人叫走使喚,她只能待在窗前看着外面槐樹探進來的一根枝丫。

她哭得很兇,頭埋在雙膝上,哭得身子輕顫。

謝玉照怔怔地垂着視線看她,他這個時候終于恍然,他被幽禁,她又怎麽可能過得好呢?

他早就了解姜昃旼是什麽樣的人,怎麽會允許她來見他?

他聽着小姑娘說她害怕,心中後知後覺地湧上一陣針刺般疼意,謝玉照握緊雙手,逼迫自己清醒過來,他伸手把小姑娘摟住懷中,低啞着聲:

“是我不好……”

謝玉照曾經固執地想要知道,為什麽小姑娘忍心見都不來見他一眼?

但現在,他忽然醒悟——他從來都不想要小姑娘陪他同甘共苦,他只是想要知道她對他并非沒有半點在意。

謝玉照摟在小姑娘腰間的手都在輕顫。

時至今日,他終于意識到一件事——前世除了那兩年時光,他帶給小姑娘的只有拖累和苦楚。

甚至,那兩年,都是她曾拼命換來的。

而且,謝玉照不得不承認,即使是那兩年,他也沒有做得有多好,她過得也并非全然是開心,她背地裏被人取笑,被褚栎秋等人欺負,甚至在她回來後,她都曾對褚栎秋藏着一股自卑。

謝玉照喉間驀然湧上一抹腥甜,他抱着小姑娘,眼中皆是晦澀難辨的神情。

小姑娘仿佛哭得累了,趴在他懷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謝玉照覺得懷中忽然一沉,他低頭,就見小姑娘趴在他懷中睡了過去,只是依舊緊攥着他的衣袖。

謝玉照抱着小姑娘,沒再回思甚苑,而是把她放在了床榻上。

淺淡的月色透過楹窗照進來,落在女子映着淚痕的臉上,她細眉依舊輕蹙着,小鼻子一吸一吸的,她今日的确累了,房間中響起細微的輕鼾聲。

謝玉照坐在床前,他沒有半點困意,一點點替她把淚痕擦拭幹淨。

他起身去打了水,又替床上的人重新擦拭了一遍,小姑娘愛俏,淚痕落在臉上,翌日醒來會不好看的。

等做好這一切,謝玉照剛好起身,忽然聽見小姑娘無意識地呢喃了句什麽。

謝玉照聽不清,不得不湊近,許久,他終于聽見小姑娘說了什麽:

“……謝玉照……別謀反……”

她好像在做噩夢,睡覺都不得安寧,細眉憂愁地攏在一起。

謝玉照驀然閉了閉眼。

他想說,如果有可能,誰會想要謀反?

但最終,他只是彎下腰,低頭親了親小姑娘的額頭,眷念得不舍得起來,也不管她聽不聽得見,艱澀地應她:“……好。”

重來一次,他怎麽可能會再重蹈覆轍?

他會把小姑娘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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