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面具

冬月,十四娘在這東宮習禮數月有餘。

李倓偶爾會來教她騎射,閑餘時都是同鄭教習習禮制茶。

雖不如公主府時自在,但日子也算過得清閑。

“阿娘,我何時才能回去?”

寧親公主倒是每月都入宮來探望聖人,實則是為了看十四娘。

“太子對你還好嗎?若是不好,阿娘定找他麻煩。”

“東宮很好,太子也很好,只不過,我想阿耶阿娘,也想阿姊了。”

寧親公主欣慰道:“你阿姊眼下都訂了親了。”

“是誰家的郎君?”十四娘忽地站起身子。

“你瞧你,比你自己的婚事還操心。”寧親公主說道,“是顏禦史家的長子顏明。”

“顏禦史,可是那得百姓稱禦史雨的顏真卿?”

寧親公主颔首道:“顏家雖不是富貴顯赫,也不是皇親貴胄,但你阿姊卻看好顏明的文采。我同你阿耶說不過她,便答應了。”

十四娘大抵是為阿姊開心的,大唐雖好,但多少事身不由己,能夠自在活,找一個心儀之人托付終身,是何其幸事。

“我見顏家還有個二子,也是不錯。”

十四娘搖頭道:“阿娘,我可不喜那讀書人,大唐男兒自當有那快意恩仇的性子,也得有那保家衛國的決心,還得有那志在四方的氣魄。”

寧清公主笑,拿起茶盞喝了口:“就這樣的人兒,何時尋得到,又怎得會讓你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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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放心,我自然等得到。”

十四娘的堅信,讓她這輩子都摔在了這個跟頭上。

可她從不後悔,因為她堅信,女娘不該屈從命運,也該追求自己想要的。

“娘子,娘子,不好了!”小桃從外頭急急忙忙跑來,險些摔在屋外。

“這般亂跑,慢慢說話!”寧親公主使了個眼色,幾個人連忙扶起她。

小桃見公主也在,神色有些為難:“教習,教習在找公主……”

幼娘?

她見小桃的眼神,立刻察覺不對勁,起身說道:“阿娘,我先去看看。”

“去吧。”

好在寧親公主未起疑,二人匆匆走了出去。

路上小桃說起此事:“娘子,是陳衛率出了事,鄭教習讓我來找你。”

陳雲之?

“可知是什麽事?”

“鄭教習說,陳衛率受了重傷。”

十四娘加快了腳步,傷到東宮的衛率定不是小事,可為何找的是她?

趕到東宮三率居所,鄭幼娘正在門口踱步。

她神色不自然,平日裏最計較禮節的,眼下卻直接拉着十四娘走進屋子。

床榻之上的陳雲之臉色蒼白發紫,背上有一長刀傷,被褥也有一大片的血漬,這不像是平日練習時候的誤傷,分明是同誰決鬥了。

“怎得會受如此重傷?”她見這傷痕心頭一揪,再者她自幼暈血症不敢看。

鄭教習低着頭:“他未曾說明,只說此事不可張揚,不可讓東宮任何人知曉。”

“他這傷可是要了命的,必須得請醫官。”

“不可!”鄭教習态度堅決,似是有事隐瞞,“他說此事只能找建寧王殿下。”

她不笨,此事是與李倓有關的私事。

“婢子想眼下殿下應在東宮與太子殿下商議政事,只能求縣主幫忙。”

十四娘看此狀,她雖是名義上的縣主,可擅闖殿前也不合規矩。

“可我……”

榻上陳雲之側身吐了一口鮮血,看來還有內傷,若不醫治怕是會失血過多。

這一側身倒是将他腦袋下的東西露了出來。

是一個,面具?豬頭面具?

她記得清楚,六年前救她的那個少年戴的也是這樣奇怪的面具。

難不成……

“小桃,你幫鄭教習看着,我去去就回。”

那面具少年是陳雲之?按年齡看來,确實有可能,他的身手也符合。

她一路小跑着,路上宮人向她行禮,她也顧不上。

直到到了明德殿前,她才減緩了腳步。

“你是何人,膽敢在這東宮橫沖直撞的?”那人看上去是個宦官。

身旁的小宮人小聲附語:“好像是寧親公主之女。”

“原來是縣主,婢子乃是太子跟前的李靜忠,多有得罪。”那人行禮,臉倒是變得極快。

原來他便是太子心腹李靜忠。

“李內官,可否替我向建寧王殿下傳句話。”

“這……眼下太子正同兩位殿下商議國事,不好叨擾,縣主不如再等等。”

等?這陳雲之可等不了。

十四娘想了想說道:“實不相瞞,今日一早我本是去馬場騎馬,可建寧王殿下的那只面具小野馬發了瘋,眼下正亂踢人,再不制止,怕是要出人命。”

李靜忠一聽眉頭一鎖:“這可遭罪了,我立刻派人過去。”

“李內官,眼下若你真派人去了,還出了人命,可不就有你救護不當之責。”十四娘雙眸真誠,帶着本就是單純的眼神,“內官也知我初來東宮,亦是不想惹事,只要通傳一聲,你我又何苦将罪責攬下。”

“這……”李靜忠有些猶豫,“眼下正是奉茶的間隙,縣主稍等片刻。”

“多謝李內官。”

眼下,就看這李倓是否是個聰明人了。

她在殿前來回踱步,直到後頭出現熟悉的聲音。

“可是小雲出了什麽亂子?”

當着李靜忠的面,李倓也未直接說陳雲之的名。

十四娘見機說道:“是,野馬難訓,還請殿下去查看。”

李靜忠看着二人,并未生疑。

他搖頭,是裝作一副為難樣:“多謝李內官相告,否則可真要出了人命。”

二人腳步匆匆此時也是合情合理。

“雲之出事了?”

十四娘點頭。

李倓看着她:“野馬踢人出人命,你這馬虎眼打得,我險些猜不出。”

“若猜不出,那也只能說三兄不夠聰慧。”

好在救治及時,那陳雲之算是撿回了命,只不過醫官說還得休養幾日。

十四娘這前腳方才走出三率,後頭楊國忠的人便找來了。

看來,李倓這事不一般。

“縣主怎得在此?”

還未等她開口,李倓便将她拉到身後。

“楊相今日倒是有興致,怎得來三率了?”

楊國忠看着二人心中早就有了打算:“殿下有所不知,今日宮中出了亂賊行刺,臣等追到了東宮便沒了蹤跡,這不,怕傷了太子與二位殿下便擅自領兵進來。”

看來,陳雲之的受傷與這亂賊行刺脫不了幹系。

“來人,搜!”

李倓倒也聲色自若,只是小聲在她耳邊說道:“去馬廄。”

楊國忠眼中只想抓人,且成竹在胸。

“楊相,你這私闖三率,怕是不合禮法吧?”

楊國忠雙眸陰冷:“殿下,我這也是為了您的安危啊。”

“右相,屋內有一受傷男子!”

楊國忠眼中一亮,似是盡在掌握:“殿下,你這如何解釋?”

李倓走向前将他的被子一拉問:“這是怎麽了?”

幼娘跪地道:“陳衛率乃是方才制服瘋馬受的傷。”

“瘋馬?”

話音剛落,這馬廄之中就傳來了馬叫聲。

衆人趕過去一瞧,四五個大漢正拉扯着這匹馬。

“楊相不知,方才這瘋馬踢傷數人,好不容易才牽制住。”

楊國忠自然不信,走向前:“陳衛率身上可有刀傷。”

高馬之後竄出來一個腦袋,小娘子似是受驚模樣,指着那匹馬:“方才瘋馬踢翻了刀架,危急時刻陳衛率挺身而出。”

“縣主此話倒是有意思,這瘋馬還能将刀架踢了?”

十四娘走上前:“楊相若不信,可查看上的血漬。還有方才我着急,還去明德殿尋了李內官,他也可以作證。”

小桃這就帶來了李內官,李靜忠看見地上此狀,還有楊國忠衆人的到來,自然也不笨。

“右相。”

“李靜忠?”楊國忠笑中皆是戒備,“你最好如實說,此事可如縣主所言?”

“确實。”李靜忠低首,“方才縣主匆忙說起瘋馬傷人一事,我這才想着來看看的,豈料這瘋馬還是傷了人。”

“如此,那今日是我魯莽了。”

如今人證物證皆有,楊國忠自然沒有什麽話可說,雖心中不爽,但也只能賠罪告退。

李靜忠倒是對此事有些疑惑,不過他向來也不喜楊國忠這個人。憑借貴妃的關系飛升權臣,卻專權專政,搞得朝堂烏煙瘴氣。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這算是十四娘進東宮來最驚險一日。

她在院子內熱了一壺酒,清酒本就是難得,院子裏皆是酒香。

酒香倒是攀到了別的屋裏頭。

“十四妹好興致啊!”那人倒是特意來的,退去了周圍的宮人,坐上席。

十四娘只能給他倒酒:“今日這事,可不得吃口酒壓壓驚。”

“我見十四妹做事果斷細致,一點也不慌張。”李倓喝了一小口,眉頭一縮,這丫頭喝的竟不是姑娘家的小酒,如此烈,“你這酒……”

她舉着酒盞看着他::“三兄吃不慣也難怪,此酒煮過後更是烈。”

十四娘的師父是何許人,平日裏再烈的酒都喝過,更何況宮中能讨要來的酒。

李倓瞥見院子角落的防凍膏:“那防凍膏你怎得不用?”

“我阿娘乃是大唐公主,不曾缺過什麽。”她起身撿起說道,“三兄還是勿要将你哄妻妾的手段用于我身上。”

李倓更是奇怪:“什麽妻妾?”

十四娘落座,繼續飲酒,雙頰微微有些上臉。

李倓一口飲盡問道:“你就不問陳雲之為何受傷?”

“我想知道,但三兄未必會告訴我。”

李倓看着她一笑出聲。

“三兄看我作甚?”

李倓又喝了一小口:“初見你時,以為你是個活潑還不知人情世故的孩子,方才所舉覺着是個聰明之人,眼下覺得你這女娘心機深沉?”

十四娘也一飲而盡:“我自不是什麽良善好欺負之人。”

“你就不怕我與陳雲之所為是大逆不道之事?”

他眼神是有懷疑,但仍舊帶着笑意。

“他不會。”十四娘脫口而出,才發覺不對勁,“你也不會。”

六年前他能夠挺身而出,在虎口救下她,那是俠義之輩,陳雲之是不會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信任,僅僅因為他是六年以來從未見過面的救命恩人。

李倓将腰間的小藥壺丢了過去:“聽鄭教習說,今日你用刀刺那馬時也弄傷了。”

這藥壺長得與鄭教習時常帶着的倒是同樣的款式。

看來,又是人人都有的東西。

她接過,并未欣喜,極不走心謝過:“多謝三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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