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重逢
能認出她的身份的,一定是宮裏的人。
張璟無疑有些緊張起來。
若是聖人想起阿耶的事,殺張家滿門,那她今日也是插翅難逃。
巷子裏,那個男人急紅了雙眼,死死攥緊她的手。
“縣主,終于尋着你了。”
她仔細瞧,是那雙熟悉溫和的眼睛。
“彭城王?”
李倬神色中帶着喜悅,但言行舉止仍舊恭敬道:“那日事之後,我想去尋你,可之後長安動亂便再無機會。我去東宮那處打聽,他們說你在長安喪命。”
東宮之中也就只剩下廣平王,叛賊之女死于戰亂,他果真是聰明,這樣不會有人惦記起一個死人。
“如今尋到你,我帶你回去。”
“殿下!”她掙脫開說道,“若您當真為我好,便當我死于戰亂。”
“為何?”彭城王蹙眉問道,“可是為了之前那事嗎?我與阿娘說了,此生只娶你為正妻。”
這一句話幾乎是李倬數月以來以死相逼、絕食明志換來的。
十四娘眼眸躲閃說道:“我問殿下,在這亂世,是深宮自在,亦或是苦難人間灑脫?”
“你若願意,我們可以回江南老宅,自在而活。”
她眼眸微動,低頭行禮:“承蒙殿下歡喜,只是,這幾年光景我阿耶失蹤,阿姊病逝,堂姊自缢,十四娘早已心中無牽挂,唯獨自由二字,還望殿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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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似乎有話想說,那個在雪地裏丢雪球喝熱酒的小娘子又豈會情願被約束。
彭城王輕嘆一口氣道:“我答應過你,絕不會強求你什麽。不過若你改變主意,便拿着這玉佩來找我,無論何時,定當兌現。”
手心的玉佩,那般滾燙地躺在手掌之上。
“多謝。”
不嘗人間苦難,又如何提快馬暢意?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沖了上來。
那人大喊:“李唐皇室,昏庸無道!殺李氏,救大唐!”
那人白刃而來,顯然是沖着陛下而來。
高內侍擋在前,李亨一行人也在身側吓得不行。
這本就是戰亂,李倓一個大步上前,只能空手接白刃。
那白刃瞬間沾了血色。
李倓下意識護住了陛下,右腹部卻被白刃刺傷,突然一陣劇痛。
“倓兒?”陛下抱着他。
陳雲之才趕來,李亨卻站在一側想要開口卻不知如何說。
一行人匆匆回了行宮,行刺那人已經被陳雲之手下制服。
貴妃在一旁不禁唠叨:“陛下下回可別再去那人多的地,好在此番建寧王舍生相救,不然後果不堪想。”
陳雲之趕來,跪在床前:“聖人,那刺客已自缢,初步查并無可疑之處,只是當地的流民。”
陛下有些神傷,若是以往那刺客千刀萬剮不為過,可偏偏是因為戰亂。
貴妃見狀一旁接話:“好了,還是趕緊看看建寧王的傷勢吧。”
醫官候在身側:“回娘娘,殿下的傷勢未傷及要害,不過流血不少,需減少活動。”
陛下看着他的傷口有些心疼:“太子何在?他兒受了傷竟絲毫不擔心?”
陳雲之回道:“太子殿下還在原處安撫流民。”
陛下嘆了一口氣,忽地想起什麽:“我賜予倓兒的金絲甲呢,為何沒有穿上?”
陳雲之看了眼床榻上的李亨:“回聖人,這金絲甲殿下每次上戰場都會穿上,只不過……”
李倓蒼白的臉色搶先說道:“只不過,出來匆忙,我落在長安城了。祖父,我沒有事,只是皮外傷。”
陳雲之看着他,微微點頭。
好在這傷沒有傷及要害,那人也查了只不過是死了家人的難民無法接受瘋了罷了。
可這樣的人在大唐又有多少?
陳雲之看着他,似是有些生氣:“那金絲甲本是護着殿下的,殿下出入戰場怎得可以沒有金絲甲?”
“不過一破金甲再尋一件便是。”李倓捂着傷口緩緩坐起身子,
“是嗎?”柳如梅笑意淡然,“依我看如若那天這件金絲甲不在那小娘子身上,咱們殿下又怎可能安心放她走呢?”
陳雲之詫異看着他。
柳如梅繼續解釋道:“就像若是你家幼娘身陷囹圄,但你無法相救,恨不得把皮扒下來給她吧?”
陳雲之托着下巴似是恍然大悟。
“我說你倆就不能照顧照顧我這傷者,先給我沏杯茶?”
陳雲之連忙動身:“早說嘛!喝!”
他低下頭:“不過殿下,你當真青眼于張縣主?”
李倓這剛到嘴的半口茶險些噎住:“你……”
柳如梅一旁不嫌事大:“哎哎哎,咱們這大木頭陳小将軍也學壞喽。”
李倓正襟說道,“世人之情豈是你們說得如此世俗?她為大唐挺身而出,臨危不懼,如此女子,誰人見了都是想要守護的。”
柳如梅倒也沒反駁:“也是,話說那個彭城王李倬就挺想守護她的。”
“是是是……”陳雲之應和着。
李倓斜眼瞧着,似是有股子殺氣。
“這不是你讓跟着的探子今日來報,說是彭城王在巷子裏對她拉拉扯扯的。”
陳雲之仔細觀察着李倓的神色,倒是沒有半點變色。
“我只是讓你暗中派人護着,這些私事無需報給我。”
陳雲之嘆氣道:“好了如梅,你看看咱們殿下,心裏只有大唐。”
柳如梅不信,忽然認真問:“那倘若有一日,大唐與她之間必須做個選擇,殿下會要守護誰呢?”
李倓雙眸微微顫動,似是停頓了很久說道:“只要有我在,不會有這一日。”
陳雲之看向他,他好些一點也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但卻好像什麽都回答了。
“我只是提醒殿下,世俗的情感世俗人皆有,萬不要到最後再後悔莫及。”柳如梅說着離去了。
世俗之人必然有的世俗的情感,誰又能躲得過。
回到客棧,十四娘本想休息一會兒,可在客棧上下尋了個遍,也不見那幾個孩子和小妹的蹤影。
眼下這般亂,孩子丢了可是大事。
客棧的店家是個唯利是圖的嘴臉:“我說,我能收留你們這些流民已是善舉了,怎得如今丢了人,還想怪我頭上?”
“店家,我并非責怪你的意思,你只需告訴我今日那些孩子是否有下樓,還有和我一起的女娃是否有回來過?”
店家張望着四周,雙手示意了一下:“咳咳。”
十四娘從腰間掏出方才的賞銀:“可以說了嗎?”
店家湊近說道:“娘子可記得,前幾日來我們店裏的那幾個吐蕃人?”
“吐蕃人?”自絲路開啓,大唐與外商界來往,本就人龍複雜,不過當日大廳內确實有幾個行為詭異的吐蕃人。
“他們幹得牙行,是牙人。”
“交易的什麽?”
店家微微抖了抖眉毛,無奈道:“自然是人,他們把年輕的孩子和婦女拐去吐蕃,運氣好的為奴為婢,不好的就……”
“這大唐土地之上,膽敢做人牙子!真是罪無可恕!”
店家聽了笑道:“娘子真是說笑,你也知眼下戰亂,鹹陽雖有官兵把手,但這明裏暗裏的事誰人還有功夫去搭理。律法啊,只适用于安穩之時,一經戰亂,誰都只顧得上自己。”
十四娘心頭一緊:“那他們去哪兒了?走了多久?”
“前腳剛走一盞茶功夫,我偷聽到他們往金城去了,說是那處有大生意。”
她辭了店家,連忙西行去往金城。
看來這些人牙子是要在金城做交易。
金城郡四處環山,地勢南行,本是佛家盛行之地,卻成了吐蕃的殺戮之地。
吐蕃與大唐的戰争斷斷續續,本是數年前高仙芝與封常清先後攻破大小勃律,這才換來了大唐盛世,與這二十餘個小國重新歸附唐朝。
可眼下高将軍與封将軍仙逝,再也不是當時傲氣的大唐了。
可誰知路上竟遇上了此前搶胡餅的瘋婆子。
她四處抓人詢問:“可有見過我孫女?兩歲大的女娃娃……”
“沒有沒有。”
那瘋婆子似乎看到了她,沖了上來,用力抓緊她的手臂:“是不是你這賤蹄子,就因一張胡餅,你就害我娃娃的命!”
她雙眸似是要迸出來,嘴角抽動着,不像有假。
十四娘看着她,先是将她的手扣了下來。
“一路上,你可見過幾個吐蕃人?”
瘋婆子的氣息漸漸平靜下來,思考着:“吐蕃?我們路過一間客棧,我本是進去去讨水喝,可一出門娃娃便不見了。對,客棧裏正巧坐着幾個吐蕃人!”
十四娘嘆了一口氣道:“如此說來,應也是被那些人拐去了。”
瘋婆子抓着她的衣袖急切問道:“拐去何處?他們是何人?”
十四娘安慰道:“金城,只是他們用的馬匹,若是步行前往,怕是會遲了。”
“那如何是好?”
“您先別急,我的阿妹也被他們拐走了,正想着法子。”
瘋婆子忽而跪地哭道:“娘子,我兒在洛陽戰死,這孩子是我兒給我最後的念想。若是娘子願意把我孫女帶回,我定當以死謝罪!”
瘋婆子磕了一個頭,眼眸之中是乞求與期望。
“您先起來。”十四娘說道,“既是為大唐戰死的将士,此事我必然會幫。”
“娘子不計前嫌,是我這老婆子的福分。”瘋婆子從袖中掏出一枚金镯,“這算是我這老婆子身上最貴重的東西了,前面有個驿站,還請娘子速速去買馬。”
“好。”十四娘看着那金镯收下了,頭也不回向驿站走去。
歸來時,騎着駿馬而來。
瘋婆子看着她說道:“娘子,若是找到她,給她找個好去處,別讓她回來了。”
“您這說得什麽話,若我見到她,定會告訴她,她有一個很好的阿耶,更有一個很好的祖母。”十四娘從袖中掏出什麽丢了給她,“這金镯看上去是個老物件了,定是對您寶貝的東西,要收好。”
“娘子你?”瘋婆子看着原封不動的金镯,“那這馬?”
十四娘一躍上馬,說道:“好了,若一切順利,我們在靈武相見。”
……
其實,在這亂世之中,雖看透了人心與人性,卻也不乏俠義之人。
“店家,我想要一匹快馬。”
店家大叔是個跛腳的,打量着她:“眼下馬匹可是難買,就算是有錢也買不着的。”
十四娘倒是如實說道:“昨日,有一隊吐蕃人将數個孩子拐走,實不相瞞,我是受人委托,要去金城将他們帶回。”
跛腳大叔微微低眸笑道:“小娘子,眼下這世道可不是逞能做俠士的時候!你可知不少人都在為了一口吃的厮殺争鬥?你還多管閑事?”
“多謝大叔提點。”十四娘堅持道,“我知大叔為難,我這有塊玉佩,乃彭城王所贈,你帶着這玉佩去找彭城王,他會答應你所有的請求。”
跛腳大叔拿過玉佩仔細打量着:“我怎知你說這彭城王是否有假?”
“如此好玉,即便不是王侯貴胄所贈,也能賣個好價錢。”
跛腳大叔笑道:“小娘子若真是俠義之士,我這馬匹贈予姑娘又何妨?”
“贈予?”
“我這腿腳不行,不然早就上陣殺敵了!”那大叔将玉佩遞了回來,随後從馬廄之中尋了一匹最好的馬,“此馬乃是大唐生長大的馬,定能追上那些吐蕃惡賊。”
“多謝大叔。”十四娘還是将玉佩遞了過去道,“這世道何人生活下去都是不容易,大叔一片赤心實在難得,這玉佩就當是寄存在大叔這裏,若他日有緣,我定當來贖回。”
大叔似是為難收下了說道:“這……我便留着,望娘子保重。”
就這樣,十四娘踏上了金城之旅。
而與此同時,皇室逃亡的隊伍繼續西行,幾日的路程,也終于在半夜時分抵達了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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