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痛覺

張璟,寧親公主的十四女,在史冊上早已殁了。

阿難不過是個虛名。

“十四娘,十四娘……”月光下一張模糊的臉,那人輕輕捧着她的側臉叫醒她,“快醒醒,我們一同去打馬球去?”

“你怎麽才回來!”十四娘緊緊抱住他,困意未消靠在他的肩上。

“對不起,有事耽擱了。”

他們走在東宮的那條甬道上,月如彎鈎,爬上枝頭。

十四娘擡頭說着:“三兄你可知,這些天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的大唐生靈塗炭,我們為大唐而戰,還有……夢裏你娶了我。”

李倓止步,轉過頭,是啊,他的臉上沒有那道吓人的疤痕,也沒有滄桑與歲月,仍舊是東宮那位俊美的建寧王。

“如此說來,這個夢應該很可怕。”

十四娘搖頭:“不,我與三兄并肩作戰,便無所畏懼。”

“傻丫頭,怎得會讓你上戰場?”李倓從袖中掏出什麽,為她親手戴上發簪:“結發為妻,無論是夢裏還是現在,你都是我的妻。”

她摸着發髻上那根格桑玉簪笑着:“三兄不怕人非議?”

“不是你說的,并肩作戰,誰也不能退。”

“好!”十四娘欣喜笑着,“那你要向我阿耶提親!”

在東宮的日子一如既往,建寧王騎□□通,時不時會出發邊境打仗,但每每都是傳來捷報。

而她仍舊在東宮,整日與小桃和幼娘打馬球,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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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與顏明生了一個女娃,長得與張淑一般好看,眉眼清秀唇紅齒白。

“十四娘!”他回宮第一件事便是騎着馬而來,馬上的他笑容燦爛,朝着這處招手,他大喊,“我向陛下求了我們的婚事!”

東宮衆人都為之高興,似是成全了一段佳偶天成,一時間紅綢滿屋,喜色将溢。

陳雲之在一旁嘀咕着:“咱家殿下終于開竅,嗚嗚,我感動……”

倒是柳如梅自若笑道:“我就說了,這二人總有一日會走到一起。陳雲之,你可打賭輸了,欠我五十兩。”

“你這娘娘腔,怎麽那麽斤斤計較呢!”

東宮仍舊是熱鬧歡愉,她只記得那日與衆人在外玩了許久才回去,只記得回來時小桃為她蓋上了被子。

她緩緩睜開眼,竟覺得頭有些疼,應該是飲酒過度所致。

“娘子,你今日去了何處?”小桃打來一銅盆地水,有些擔憂問。

十四娘從床上坐起身子:“我只記得昨日三兄向陛下求了賜婚,東宮衆人熱鬧在慶祝,還有陳雲之他們,他們非要我倆喝了那三率好幾巡的酒才肯放我們走……”

“娘子!”小桃忽然打斷她,神情似乎有些凝重,“你沒事吧?”

“小桃你怎麽了?不過是多喝了些酒,不礙事地。”

張璟有些疑惑地坐起身子,卻發覺發髻上的格桑簪不見了。

她在床榻之上找了一邊還是沒有:“小桃,你可有見過我的簪子?”

“什麽簪子?”

“一只雕刻着格桑花的玉簪,我回來時還在的。那是昨日三兄給我的……”

聽到這話,小桃的眼淚忍不住往下流,那雙眼通紅,

可張璟卻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麽:“你把我的玉簪丢了嗎?”

小桃搖頭,好在此時走進來的是李長源。

“先生,你快看看娘子,她又犯病了。”

犯病?張璟疑惑地看着他們:“師兄,你怎麽會在這裏?”

李長源坐在床榻邊,看着她溫和的語氣像是哄一個孩子:“可是做了什麽噩夢?”

“難不成是我昨日打馬球時把腦袋摔壞了?”

“胡說!”李長源打量着她的腿,遲疑才說,“你現在這樣怎麽打得馬球?”

張璟更是糊塗了,幹脆站起身準備給他演示一遍,可誰知那雙腿不聽指令地發軟,整個身子不由往前倒,好在還有李長源扶着。

“我的腿……怎麽會,小桃,我的腿怎麽會?”張璟驚訝地看着他們。

她忽然看到了銅鏡中的自己,怎得面黃肌瘦,蒼老了那麽多。她才二十啊……

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長源平靜說道:“你的腿,是你自己折騰出來的病,醫官說或許休養好了也能下地。”

“我為何要這樣?”她看着李長源問道,“三兄呢?三兄明日要來提親,怎麽不見他?”

李長源眼眶發紅說道:“建寧王殿下他,他三年前已經被陛下賜死了。”

“賜……死?”

張璟的神色紋絲不動,腦袋卻好似隆隆作響,她記得她跪在雪地之上,将頭戗地滿臉血污的模樣,似乎精神再度崩潰。

李長源接着說道:“陛下以他觊觎太子之位,勾結吐蕃之罪,在獄中賜了毒酒。毒酒穿腸,當場斃命……”

張璟搖頭她不斷解釋:“可昨日,他分明向陛下求了賜婚,他送我的簪子,他送我的簪子呢?我定能找出來的……”

她一個踉跄摔倒在地,錐心飲泣。

小桃扶起她,心疼道:“先生不要再說了,娘子已經瘋了三年,好不容易才記起些什麽。”

瘋了三年?張璟看着自己的腿,看着面黃肌瘦的自己,這是疼的,這不是夢。

那什麽是夢呢?難道他為自己戴上簪子,那些賜婚與歡愉,都是夢境不成?

三年的光景,竟是她睡夢裏的一個美夢。

霎時,仿佛那些刻骨的記憶陸陸續續襲來。

“你的腿便是在雪地跪了七日,為建寧王求情留下的頑疾。”

仿佛如夢初醒,那日下了雪,人說六月飄雪必有冤屈,可即便是如此大的冤屈,卻沒有人為他申訴。

她的眼中莫名盈着淚:“我跪了七日,我去求陛下,去求李俶,去求你,等來的,卻是幾張白布冷席……”

李長源将她抱入懷中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陛下的敕旨下得突然。”

“他為大唐做了那麽多事,幾次都要死在戰場之上,陛下怎得可以以這等罪行逼死他!”張璟痛苦得撕心裂肺,“他是被污蔑的,是被污蔑的……”

“是,若是我留一些心眼,或許他不會死。”

她那雙眼中皆是苦痛:“你說什麽?”

“小璟,此事是李輔國與淑妃早就謀略好的。”

“你算到了?”

“是。”李長源如實說道,“我想等他回靈武後再說,誰知陛下先急诏回宮,而後便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我不知李輔國他們的手腳竟如此之快……”

記憶如洪水般湧入,她仿佛被丢入萬丈懸崖四分五裂般疼痛,那些場景一個個地想要再度拉她進入深淵……

靈武外的竹林,她本是在練字,卻聽見馬蹄聲愈來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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