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008年12月25日,聖誕節下午。
蔣祐裹了裹校服外的白色風衣,擡起頭看了一眼一片鉛灰的天空,将手揣在大衣兜裏,呼出的氣在空氣中凝成白霧。
道光從走廊下來,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回寝室?”
蔣祐回頭看了眼走廊,跺了跺凍僵了腳,“你也回寝室?”
“我回去穿件衣服,天氣預報說要下雪,下個毛的雪!老子在W市活了這麽久,連冰雹都沒見着!”
一陣寒風刮過,道光縮了縮脖子,看江蔣祐隐匿在圍巾下的脖子的纖細輪廓,臉上忽然露出個詭異的笑,趁蔣祐沒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麽,迅速地拉開蔣祐的領口,另一手像一條冰冷的游魚般鑽了進去。
蔣祐想逃已經來不及了,渾身的熱氣就像被他牽着,一陣陣地流向道光的手背,背上的衣服被道光的手撐着,在冷空氣中裂開一道豁口,寒風也趁勢溜了進來。
蔣祐大叫一聲扭着身體掙脫了道光在背上作亂的手,道光這孫子在身後笑得直不起腰來,“哈哈哈哈……”
蔣祐大罵,“你給我在寝室等着,看老子今天晚上不怼死你!”
“怼不死我,你就是孫子!”
蔣祐洗完澡,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他穿着人字拖,在操場上快步走着,凍僵了的腳背泛出毫無生機的紫色,就像血液凝固不動了一般。頭發還在往下淌着細細的水珠,回到寝室時已被凍得失去知覺,他以最快地速度穿上兩件保暖內衣,一件襯衫一件毛衣,穿上校服後在外面又加了件風衣,和圍巾,又穿了兩條秋褲。
16歲的蔣祐想不出穿兩件秋褲這種事情來,但25歲的蔣祐不僅想得出來,還勇于付諸實踐。
孤身去往食堂,食堂的門還開着,裏面的人三三兩兩,蔣祐點了兩個菜,坐在門口緩緩吃起來。
蔣祐出食堂時,一擡眸,就見到了自己生平第一次看到的雪花。
群藍色天空中有細細的白色雪花飄落下來,操場上覆蓋着一層絨般的雪,遠處的教學樓燈光下,雪花隐秘而調皮,無聲地在燈光下旋轉,所有人都坐在教室裏,沒有看向操場,甚至沒有人從窗戶處探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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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自己一個人,擁有了這個秘密。
蔣祐明知自己只是校園裏第一個發現雪的人,心情卻有如發明了雪一般,愉快咧嘴笑了起來。愉快的心情越壘越高,就像個不停被填充的氣球,鼓鼓囊囊快要炸開,心頭的愉快再也兜不住,蔣祐大聲地在食堂門口喊出聲來。
“下雪了——”
食堂裏的阿姨們紛紛跑出來,驚了,“真的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蔣祐在剛有一點積雪的過道上跑起來,雪花紛紛落在他的肩頭和發上,他在路邊滑了一跤,又站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前跑,眼睛裏像是融化了雪花一般亮晶晶,大聲地沖着教學樓,“下雪了——”
有人聽到了動靜,從窗戶裏探出頭來,蔣祐又喊了幾聲,“下雪了”三個字在教學樓裏重複起來,樓上樓下的窗戶邊漸漸圍起了探頭下來看的學生,不斷有人在重複下雪了,音貝也越來越高,整幢教學樓都因為這一句話沸騰了起來。
蔣祐的笑意還挂在嘴邊,愉快地轉過身嘆了口氣。
敵軍還有10多秒就要達到現場,再看一眼還沒被腳印破壞的操場吧。
他擡眸,一個身影從操場緩緩走來,蔣祐瞪着眼睛看着他在茫茫操場留下一串腳印。
近了。
他撐着一把灰色的雨傘,蒼白的手指扣在傘柄上,校服的上衣拉鏈拉至前胸,領處圍着一條淺藍色圍巾,襯得面容愈發白淨。他頭發如墨般黑,軟軟地覆在額前,那雙眼只消一望,就好似走進迷霧裏。
明明穿着校服,別着校徽,那麽規矩,卻那麽不同,蔣祐每一次見到他都知道,他是個誰也留不住的人。
他凝注蔣祐,微微笑着,“我聽到了。”
蔣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方忍冬,“啊?”
“下雪了。”
蔣祐讷讷,“是啊……下雪了。”
方忍冬往前走了幾步,灰色的傘覆在蔣祐的頭頂,替他擋住紛揚的雪花,“下雪快樂。”
對于南方人而言,下雪比節日還要可貴,蔣祐點了點頭,笑了,“下雪快樂。”
“回教室?一起走吧。”
蔣祐想開口婉拒,視線一觸及方忍冬的側臉,像是被燙着般縮回來,默默地跟上腳步。
——警警警警警警告玩家家家,你你你你……
這系統卡得不行了,聲音一出來,蔣祐覺得自己的腦袋裏一片幻影,他甩了甩頭,又揉了揉耳朵,方忍冬偏過頭俯視他,“冷?”
“有點。”
方忍冬看着穿得像只小熊似的蔣祐,失笑,“你穿了多少?”
蔣祐想了想,“六件。”
方忍冬很錯愕,“你算上褲子了嗎?”
“還要算上褲子?”蔣祐愣是把這反問理解成了疑問,比他還要驚奇,“那我穿了九件。”
方忍冬想忍笑,垂眸看見蔣祐整個人腫得像根棉花糖,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蔣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沒再說話。
晚自習的鈴聲響起,教學樓裏卻湧出來一群學生,蔣祐在人群中一眼就瞥見個熟悉的身影,他快步出了方忍冬的傘,一把抓住道光,“怎麽不上晚自習了?”
“老師放的,讓我們出來玩一節課。”道光的聲音難掩興奮,“我就說天氣預報不會騙人吧!”
“沈深呢?”
“他早出來了,你沒看到?”
蔣祐皺着眉在原地轉了一圈,道光的臉上忽然浮現起下午惡作劇時的神情,蔣祐暗道不妙,“你他媽要是再敢……”
一堆冰涼濕冷的東西從後面落在蔣祐衣領,蔣祐大叫着在原地蹦跶,蔣祐低頭撿起來一堆雪,扭頭看向元兇,沈深含笑站在他背後,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看着蔣祐。
蔣祐看了眼自己手裏的雪,用力捏了捏,一腔怒火忽然轉換成了惡作劇的快意,猛地把融化了的雪球甩向了沈深,動作奇快,力道也不輕,雪球結結實實地砸在沈深臉上。
道光在後面大笑,沈深彎下腰抖落領子上的雪,擡起頭看向蔣祐,眼睛奇亮,這是沈深好勝心被激發的征兆。
蔣祐也笑,“砸雪球,來不來?”
沈深的鬓角都濕了,細細地在耳邊打着卷兒,他吸了吸鼻子,笑了,“誰輸了,誰在國旗下唱《甜蜜蜜》。”
有賭約的地方一定有道光,“國旗下沒人,要唱就在女生寝室樓下唱啊!”
“可以可以,”蔣祐笑眯眯地,“一定要大聲地唱,唱前還要先喊兩聲。”
道光在一邊出謀劃策,“唱前喊兩聲‘我愛沈深’,怎麽樣?”
沈深裝模作樣地托着下巴,“這個主意不錯。”
蔣祐不服,“憑什麽覺得一定是我輸,就不能喊‘我愛蔣祐’?”
道光興奮地附議,沈深很快應下。
蔣祐扭頭往操場上走,道光拉過沈深,“光說不幹假把式,快來快來,我給你們做裁判!”
“吃我一球!”
沈深一個閃身,避開了,從地上快速地捏了一把雪,團成球砸過來。蔣祐也躲開,雪球擦着他的左臂飛過,落在後面的女同學腳下,蔣祐不甘示弱,低頭摸了一捧雪花,用力緊了緊,沖着沈深大喊,“吃我一球!”
沈深笑了,從從容容朝着反方向走了幾步,道光在一邊笑得喘不過氣,“蔣祐,你他媽是不是有病?要打雪仗還帶提醒的?”
蔣祐也在詫異為什麽一個雪球也丢不到沈深,迷霧被道光的一句話揭開,蔣祐自己都笑了,“原來是這樣,那我接下來不提醒他了。”
又是一場酣戰。
道光看得兩人玩得酣暢,忍不住起了玩心,“我也加入,行不行?”
“你不當裁判了?”
“還判個蛋啊,嬸嬸就被你砸了一下,你身上都要濕透了!”道光從地上捧了一大堆雪,堆成個排球大的雪球要往蔣祐身上摔,蔣祐慌了,弓着身躲,“我剛才看見墨魚了,你和她玩吧。”
“墨魚?”道光猶豫着放下雪球,看向蔣祐手指的方向,“你別騙我啊。”
“騙你是狗!”
道光走了,蔣祐呼了口氣,低頭看了看狼狽的自己。從鞋子到褲子,再到衣服頭發,沒有一處是幹的,狼狽得像是跌入溝渠又爬起來的倒黴路人,手掌凍得通紅,額頭上卻有了汗珠。相比較自己,沈深身上的水漬就肩頭那麽點,甚至連額頭上都沒汗。
此刻,沈深正一邊俯身做新的雪球,一邊問自己,“服輸嗎?”
蔣祐忽然心生一計,喘着氣往主席臺方向走,“服了服了……”
從主席臺後面的小道繞過去就是女生寝室,沈深以為蔣祐想要履行承諾,放下雪球跟着他走過去。走到主持臺下的壁磚處,蔣祐忽然轉過身,從樹枝上抹了一把雪,沈深意識到不對,轉身想走,卻被蔣祐用雪捧住了臉。
融化的雪順着蔣祐通紅的指縫和沈深的臉頰滴滴淌下,滴進蔣祐的袖口,蔣祐不以為意,剛想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意,卻在與沈深視線接觸時,失語了。
暗處,沈深悠閑地倚着牆,含笑的眼睛就像天邊的星,嘴角的笑好似月華凝成的蜜,低沉的聲音就好比掠過樹枝溫柔的夜風,“滿意了?”
蔣祐舔了舔嘴唇,“不滿意。”
“怎麽樣才滿意?”
——吻他。
蔣祐笑了,松開捧着沈深的手,向後剛剛觸碰到他的腦袋,沈深卻伸出手來握住蔣祐的手,反身把蔣祐圈在了壁磚牆角。
“蔣祐,你想得美。”
——你真真真的很垃垃垃垃圾圾……
蔣祐來不及反駁,沈深就俯下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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