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最後的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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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一巡在這天做的第二件出乎陸肯意料的事情,是等暮色降臨,他喊陸肯開車去往了海濱區的一處港口。
“怎麽想到要來這裏?”陸肯看封一巡在下車後徑直往海邊走,看得他無端有點心驚肉跳。
他還記得封一巡說過并不喜歡夜色下的大海,卻又用了很久的夜色大海的頭像,這個話題他們很久沒有提起,一直是他心底存着的一個疑問。
陸肯隐約意識到,封一巡或許是想借着今日,既然都已經帶他去見過父母,那麽對于對方之前仍未向他敞開的一些部分,封一巡或許認為今天适合打開給他看,将先前有所保留的都說給他聽。
陸肯擁有很多耐心,也經歷過較之人類來說十分漫長的歲月,他很擅長等待這件事情。
封一巡不想說,他并不逼迫,會安靜陪伴直到對方想說為止。
而封一巡想說,他當然樂意傾聽……就是希望對方能別不發一言兀自往海邊走,讓他總擔心對方會被誘發某種PTSD。
“……一巡?”陸肯試着單獨叫了封一巡的名字。
幾步開外,大步往海邊走了半天的人也就終于駐了步,他回身看過來,海邊風大,揚起他敞開外套的衣角,讓他回身的那刻衣擺翻飛。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究竟是怎麽來的?”封一巡說了他來到碼頭後的第一句話。
他嗓音像襯着夜色,比平常稍低。
陸肯好不容易盼到他說話,在他開口時不動聲色松一口氣,三兩步邁到封一巡身邊,将他幾分鐘內就被海風吹冷的手拉進自己外套口袋裏:“沒有。”
封一巡在陸肯拉他手時微微低了頭,視線跟着陸肯抓住他的手走。
見陸肯把自己手帶進對方口袋,他手指在放進去後動了動,倒也沒抽出來,就着這個姿勢說:“是爸媽一個朋友幫忙起的,當時我才出生,聽說他們當初為了給我起名,頭發都快想掉了,可選出來的備選名定一個又删一個,郁悶的在家裏開了個私人酒會,群征好名,然後那位朋友就說,‘既然那麽多好名字都已經在你們夫妻倆這被斃掉,不如你們改個思路,從想要遠大寓意轉為具有獨特意義,給小家夥起個有意義的名字,也不是不行’。”
陸肯順着話頭接:“所以‘一巡’的意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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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一巡就笑了,他眉眼在海風吹拂中松動,依稀還有點無奈的樣子:“我很小的時候,一直以為‘一巡’肯定有什麽了不得的意義,是他們為了紀念大事情才這麽取的。結果我上小學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是因為爸爸當年在酒會上品第一輪時就對媽媽一見鐘情,接着,他又是在參加另一個酒會,才喝到第一輪時得知了媽媽懷孕的消息,然後等我出生的那天,我比預計的要早出來兩周,爸爸的行程臨時排不開,他人都在外地,又是酒會的第一輪,就接到了越洋通訊,聽說我出生了。”
封爸爸覺得這個孩子實在着急,什麽都要趕第一趟,還恰好能促成對方來到這世上的每個關鍵節點,都是卡在酒會一巡。
于是最終,封一巡就叫了“封一巡”。
這個名字正好還能填塞上一點父母的祝願,希望他的人生從此都能趕上“第一趟”,能第一輪就收獲到想要的東西,做到想做的事情。
“那你說的不對。”陸肯聽完,卻是先否定了封總之前的說法,他認真道,“你的名字就是為了紀念大事情才這麽取的,它同時紀念着促成你出生的每個環節,也紀念了你的出生——哪怕只紀念你的出生,那也是件大事情。”
封一巡臉上的笑容分明就更深了些,他輕輕摩挲陸肯的手指,示意陸肯繼續跟他一起往海邊再走兩步。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他面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但是。”封一巡輕聲說,他此刻的嗓音不再像襯着夜色,還像被夜晚的海風冰鎮過,透着絲絲涼意,“就是這個幫忙起了名的朋友,他本該是爸媽的好朋友,是我信任又尊重的長輩,我相信他一直相信到十六歲。”
陸肯沒敢問“那十六歲之後呢”。
他被某種直覺扼住了咽喉,只小心等待。
封一巡很快又說:“十六歲的時候,因為我在學校的分化預測裏被評估為有90%的可能分化為Alpha,并且綜合數據相當漂亮,所以他試過讓我‘合法消失’。”
“他……”
“他那個時候算是我的監護人,我的代理監護人試圖謀殺過我,就在這裏。“
有好一會,陸肯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甚至什麽也沒想,為這份信息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然後,因消息過于驚人而滞塞的頭腦重新轉動,他氣息陡然有些不穩,龍對于另一半的保護天性像兇猛的浪潮一樣翻湧上來,讓他不自覺都變成了豎瞳。
“他在哪?”陸肯問的不假思索。
他想要找到那個人,并且他可以保證只要封一巡一報出姓名,他一分鐘內就能獲得對方包括坐标在內的全部資料,他有數不勝數的方法能夠讓人“合法消失”,他能清理掉這地球上任何一個會對封一巡造成危害的事物,他……
一只手就蓋在了陸肯的眼睛上。
封一巡用沒被他揣進口袋的那只手虛虛捂着他眼睛,他聽見對方的語氣又軟化下來一點:“沒了,他現在不在這個地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你收一下眼睛,我怎麽覺得它像在發光?怕你吓到人。”
陸肯的眼睛甚至令封一巡手心感受到了一陣發燙,他有點奇怪,陸肯卻像被吓了一下,立即将他的手又拉下去,同時迅速閉上眼睛。
因為閉眼的動作倉促,在手被拉開之前,封一巡都感覺到了陸肯的睫毛掃過他手指。
“燙到你了嗎?”陸肯閉着眼睛問,并在封一巡的手裏仔細摸了摸,“我剛才一下沒控制好,對不起,我的眼睛在必要時也能成為武器,剛才我太生氣了,差點外露能量光。”
“……我還以為那是單純的物種差異,比如龍的眼睛在晚上就會發光之類。”封一巡被“能量光”給噎了一口,全然想不到陸肯的眼睛還有這種能力。
但他也不覺得害怕,反倒還很新奇,等陸肯重新睜開眼睛将雙眼調整正常,他馬上就又把手給放回到對方臉上,好奇地摸來摸去。
“我算是知道為什麽有句老話叫‘好奇心害死貓’了。”封一巡邊摸還邊嘀咕,“這誰能不好奇?下次找個人少的地方……不,就待會回去之後,回家你再讓我看一看。”
沉重的氣氛似乎因此有所緩解,封總饒有興致的模樣依稀又回歸平常,陸肯答應他,下回做好安全準備後就讓他好好看看自己眼睛的威力。
然後兩人安靜了一小會,什麽也沒說,只牽着手開始沿着碼頭的棧道走。
大約是今天白天下過雨又放晴,今晚的雲層薄而稀疏,但能看見許多星星。
海風和着海浪聲一陣陣吹起步行的人衣襟,夜風仍然算涼,海風裏還裹着一層帶着鹹味的水汽,封一巡的手被陸肯一直拉着,不覺得冷,被風吹一吹還恰好清醒頭腦,整理思緒。
等他覺得自己思緒整理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輕輕捏了下陸肯手指。
這像是一個暗號,接着,他又續接上了之前的話題,把那段他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同誰分享的回憶說給陸肯聽。
“十二年前的許多技術還沒有現在發達,全自動智能車也才剛剛問世,沒有投入大規模生産,能夠私人持有一臺兩臺的,基本全都是動用了關系,并且以自己能夠将這個‘大玩具’弄到手為傲。”
“我那時剛好滿十六歲,才做了分化預估評測,大概是在結果出來的第四天,就有幾個熟悉的長輩通知我,說,他們給我準備了一份大禮,是同時慶賀我滿十六歲以及拿到優秀的評測成績。”
“你能猜到那份獎品是什麽了,對麽?一輛在當時看來相當稀有的全自動智能車。是我喜歡車型,刷着我那個時候偏好的偏光系列車漆。我在看到它的時候真的很喜歡,還覺得,它實在是太貴重了,定制車型和定制車漆一定都讓別人費了不少心,想要走私人渠道拿到這種概念級的車也一定很費關系,欠了人情。”
十六歲的封一巡對這份禮物既喜歡又覺得貴重,他那會在外已經習慣冷臉示人了,可面對着的是信任的長輩,他松懈下來,表露出了對于讓對方如此費心的不好意思,還別別扭扭地說:“這也送的太早了,等我真的分化成Alpha後再給我禮物也不遲。”
兼任着代理監護和風越代理董事長的長輩只笑,沒有說話。
封一巡後來才明白了那個依稀意味深長的笑容背後的意思——
等他真的分化成Alpha,就來不及了。
“風越作為一家做傳統産業發家的公司,中高層內有為數不少的一批老員工,他們是公司的中堅力量,在我父母過世後只要風越還能維系運營,便也沒想過跳槽,并且很樂意扶持一個擁有合法繼承權的,有繼續帶領公司的潛力的少東家。”二十八歲的封總繼續對陸肯說,他自己也驚訝他已能如此平靜的敘述起這些事情,“在當下社會裏,評估一個孩子有沒有潛力成大事最簡單粗暴的辦法,就是看他的分化。”
倘若十六歲的封一巡順利分化成Alpha,并且綜合數據一如預估測評裏的一樣出色,那麽,本身就樂意扶持少東家的那一批人暫且不提,光是原本持中立态度,覺得只要風越還能穩定運營誰當家都無所謂的這批人,他們有八成的可能會自動湧流向封一巡,選擇站在更加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身邊。
于是那份禮物不早不晚,卡在測評結果下達後匆忙送上。
十六歲的封一巡對于“可靠長輩”的用心絲毫未察,在那個周末,他就去環海公路上試駕了新車。
車禍真的是最好操作的作案方式之一,古往今來都是。
更別說當年,對于全自動駕駛的争議聲尚大,也不是沒有過AI駕駛卻成為致命AI的例子。
“車從進入那邊彎道時開始失控,我的反應并不慢,第一時間去啓用緊急制動,但很快我就發現,車載系統被整個鎖定了,它一瞬間加速到窗外只能看見殘影的地步,好像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車身就受到了劇烈沖撞,接着我便感覺到車身騰空了。”
二十八歲的封一巡聲音仍不疾不徐,他像是描繪某個電影橋段一般客觀理性。
陸肯在腦海中模拟出了那個畫面——
少年在變故發生的第一時間試圖自救,他尚處在窺見黑暗真相一角的震驚裏,卻還什麽都來不及多想,沖過碼頭的車就翻倒進海裏,于是所有的陰謀詭計均往後推,求生的本能占據上風,那個年少的封一巡在頃刻間灌滿海水的車內掙紮,努力逃離安全帶的束縛。
萬幸的是,因為他是出來兜風,所以車頂的天窗開啓着,不至于被強大的水壓死死壓住車門車窗,逃不出車去。
不幸的是,因為之前車身已發生過沖撞,是在沖撞之後才墜入海裏,所以當時,封一巡身上不僅有安全帶的束縛,還擠壓着撞擊時彈出的安全氣囊。
事情還能更糟嗎?能。
事發當時是晚上。
“我真的以為自己就到此為止了。”封一巡輕輕地說,“我知道我應該是開了天窗,可到處都很黑,我又被安全氣囊擠壓着,那一瞬間我甚至喪失了方位感,根本看不見天窗在哪,也掙不出去。”
陸肯已經沒辦法只是握着封一巡的手來聽這一切,他沉默着把人擁進懷裏,用自己的手臂小心環抱住他,好像這樣能夠給過去的對方一點點支撐的力氣。
封一巡沒拒絕這個懷抱,他将下巴擱到陸肯肩頭:“但可能我就是命不該絕,都已經是這樣的絕境了,我的閉氣能力也沒有多好,再過最多半分鐘就會開始窒息。就在那個時候,大概是車掉下去時的方位就很傾斜,它居然又整個震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下方的暗礁,剛好就讓安全氣囊多了一條縫隙,我抓緊機會鑽了出去,什麽也不想,摸到天窗的框架後就拼命摸黑向上游,好歹是在肺裏最後一點氧氣耗光之前,看到了水面的光,很快掙紮上去換了口氣。”
也就是在這同一天,求生意志激發了封一巡的分化期提前,他好不容易從海裏出來時,起先都分辨不出自己身上的氣味裏夾雜了信息素,還以為那是單純的在海水裏浸泡後沾染的味道。
他差點喪生于大海,黑暗的海水一度成為他揮之不去的陰影,可現實如此諷刺,他的信息素是海洋調,好像在以此時刻提醒他——不要忘了你是怎麽迎來的分化期。
“那你為什麽……”陸肯像怕驚擾了什麽一般,音調很輕很柔的開口,他想要問那封一巡為什麽固執的用着夜色大海的頭像,将常住的房子也買在了海濱區,還是每天一擡眼就能看見窗外海面的全景海景公寓。
可他問題沒問完整,因為前半句出口的剎那,他忽然就又明白是為什麽了。
少年時的封一巡尚且心性堅韌,他硬生生獨自扛過了這自父母過世後的第二場生活劇變,然而他沒有自怨自艾也沒停下休整,反而立即想方設法收集了所有可以抓緊的資源,并韬光養晦,精心花了幾年時間編織大網,将所有人面獸心的對象一個個揪出來。
然後使這些人要麽如那位代理監護人一樣,接收到應有的裁決,如今在這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都再找不到。
要麽,他手握有能強力控制對方的把柄,逼對方不得不從此收起異心。
封一巡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為了不讓創傷成為他人能拿來攻擊自己的利器,他選擇先自己将創口反複扯開,直面它造成的痛苦和打擊,然後慢慢磨練出對于傷痛的抗性,繼而把自己曾經最懼怕的東西轉為可以和平共處的東西。
這就是他住海景公寓,每天都要直面夜色與海的原因。
“你肯定正在想,我對自己還挺狠的,對吧?”封一巡在陸肯肩上眯起了眼睛,他聽到陸肯那句未完的問話,也知道陸肯倏地的停下,一定是很快想明白了原因。
這世界上不會再有比陸肯更了解他的人,也不會再有第二個能像陸肯一樣,讓他自己終于完完全全的展開,将最後一點護體的殼也卸下,是他願意毫無保留的去面對的人。
“不對。”陸肯回答時将封一巡又往自己懷裏攏了攏,他的外套更加寬大,敞開時勉強能籠下另一個人,讓手臂裏的封一巡能清晰感受到他同樣毫無保留的體溫。
“我是在想。”陸肯低聲說,“我遇到你的太晚了,我應該早一點來,我為什麽沒有早點來?”
是啊,為什麽呢?
封一巡也忍不住跟着思考了下這個問題,然而命運就是這麽的不可捉摸,可能它就是非要覺得,他倆要直到彼此的荊棘都已踏過,能夠不依靠誰扶持也能獨立前進,才适合把他們怼到一起。
“現在也不晚。”他最終說。
他們相遇在當下,那當下就該是最好的時機。
作者有話要說:
悄悄說隔壁新文《我那個特別萌的鬼媳婦》已開,從今晚開始與這邊同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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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