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相邀
衛正軒執教數十載,桃李滿京城,因此今日登門賀壽者絡繹不絕,如今見有熱鬧可看,少不得駐足停留,好奇審視容佑棠。
“衛夫子乃飽學之士,德高望重的一代鴻儒,學生早已敬仰多時,今日特來賀壽。”容佑棠不卑不亢表明來意。
“學生?”林建嗤笑,他身穿岳山書院統一的青布棉袍,頭戴黑色方巾,上唇一粒綠豆大小的黑痦子,眼睛大瞳仁小,眼白就顯得多了些。他眯着眼睛,輕蔑問:“夫子幾時收下你了?就敢自稱學生了?”
簡直不要臉!
容佑棠面色不變,朝衛府恭敬一拱手,謙虛道:“聖人尚無常師,善學者,往往擇賢而師之。難道林兄認為衛夫子不值得後生學習、不配得衆人尊重嗎?”
“你——”林建用力一甩袖,怒目圓睜之下更顯眼白突出,可他不能否定容佑棠,非但不能否定,還得明确附和:“夫子德才兼備,誨人不倦如春風化雨,自當為天下學子表率。”略停頓後,林建作風度翩翩一笑,惋惜道:“不過,你一介閹豎之後,縱使飽讀詩書,又有何用?”
圍觀的賀壽者越來越多,裏三層外三層,俨然一副看戲的神态。
“關于‘讀書有何用’,衛夫子必定是教過的,林兄竟然不知道嗎?”容佑棠姿态閑适,長身鶴立,輕輕巧巧把問題踢了回去。
“你——油嘴滑舌!”林建再度氣結,不屑一顧道:
“哼,也是了,閹豎能教出什麽好的來?”
圍觀者有幾個人輕笑出聲,李順滿面漲紅,橫眉冷目,卻只能忍着,因為是夫子門前,萬萬不能喧嘩吵鬧。
容佑棠怒極反笑,冷冷道:“林兄一口一個閹豎死咬不放,如此作态,未免有失讀書人的風度!”
“呵呵。”林建見圍觀者甚多,且都屏息凝神興致勃勃的模樣,更是亢奮非常,威風凜凜叉腿而立,慷慨激昂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閹豎對不起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本不可毀傷,閹豎也對不起父母;同時,又必将連累宗族蒙羞,子孫後代應引以為恥!”
嚯,罵得不錯呀!
圍觀人群兩眼放光,恨不得拍掌高聲叫好,不約而同把眼神移到“閹豎之子”身上,焦急等待少年的回應。
“你、你這人怎麽這樣?”李順伸手怒斥,氣得都結巴了,容佑棠一把将管家撥到身後,向前幾步,腰背挺直,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凡淨身入宮者,皆有不得辭的理由,有誰是願意的?人生在世,哪個沒有不如意之處?出口傷人,罵人揭短,首先品格就落了下乘!”緊接着,容佑棠朝皇宮方向遙一拱手,肅穆道:“且皇恩浩蕩,內侍年輕時在宮中聽命于貴人,年老出宮榮養于護國寺,逝者則賜葬于廣濟莊,享永世香火供奉。內侍存在已久,必有其存在的理由。林建,你如此憤恨,究竟是不滿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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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唷!一聽涉及皇家制度,圍觀人群就不敢笑了,咽咽唾沫,悄悄後退幾步。
“我——”林建氣急敗壞,臉紅脖子粗,想辯駁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一時間僵在原地。
這時,圍觀人群忽然被分開,一男孩氣沖沖跑進來,指着林建大聲呵斥:“好一個尖酸刻薄的書生!你說,你對我朝內侍制度有何意見?說呀!”
事态突變,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來了個聲援自己的小義士嗎?容佑棠愣了一下,轉身看去: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齊眉勒着二龍搶珠金抹額,項戴金螭璎珞,通身富貴氣派,七八個沉默強壯的随從貼身護衛,一看就惹不起。
林建不瞎也不傻,哪敢像嘲諷容佑棠那樣随心所欲?
“啞巴啦?你剛才不是很能說嗎?”那孩子見林建不吭聲,怒意更甚,威脅道:“今天要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可要小心項上人頭了!”
嘩——
圍觀民衆倒抽一口涼氣,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地看着,有膽小的已經腳底抹油溜走了。
“我、我——”林建大窘,臉色白了又紅、紅了轉青,憋屈得很,他知道那孩子絕對非富即貴,磕磕巴巴半天,才弱弱地回:“說什麽啊?我不過和容、容賢弟閑聊罷了。”
“大膽!你敢哄我?”那孩子登時氣極,雙目圓睜。
想着畢竟是來拜壽的,眼前的鬧劇雖非本意,但終究跟自己脫不了幹系,容佑棠嘆口氣,開始想辦法善後,他觀察了一會兒,很快就知道該用什麽方式跟那孩子打交道。
容佑棠上前,一臉堅定不屈的凜然正氣,鄭重抱拳,朗聲道:“多謝這位大俠路見不平仗義相助,在下感激不盡!”
……啊?
小男孩結結實實呆了一呆,緊接着眼睛彎成個月牙兒,抿嘴極力憋住笑,擡高下巴像模像樣地表示:“舉手之勞罷了,算不得什麽。”
容佑棠忍笑,面上卻惆悵感慨:“像剛才情景,也不知道發生過幾回,但只有您這樣兒的義士願意幫忙說話……唉。”
趙澤安挺同情的,眨眨眼睛,剛想安慰幾句時,慶王趙澤雍氣定神閑踱了進來,低沉渾厚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淡淡說:“好一個能言善辯的書生。”
這嗓音……
容佑棠如遭雷擊,猛地轉身,看到的是身穿玄色錦袍的慶王,對方肩寬腿長,幾步就到了近前,那長年在戰場上厮殺出來的氣勢撲面而來,壓得容佑棠屏息凝神——這是人對強者不由自主的敬畏。
“慶——”容佑棠剛脫口而出一個字,就被趙澤雍身後的衛東急打眼色叫停了。
“小九,大俠?”趙澤雍戲谑開口,同時擡手,想摸摸胞弟的腦袋。
可趙澤安卻一撅嘴、擰身閃避,皺眉不喜,疏離而戒備,且隐隐帶着敵意。
啊!難道那是九皇子?容佑棠迅速退避一旁,躬身低頭,腦子轉得飛快。
“出來玩了這半日,也該回去了吧?”趙澤雍手停在半空,無奈放下,語氣耐心又溫和,很有兄長風範。
“我不!”趙澤安梗着脖子,硬梆梆回嗆,絲毫不給親哥面子,對着衛東說:“不是說好了來看民間夫子過壽嗎?帶路吧!”
衛東沒表态,只是為難地望向慶王,腹诽道:我哪敢邀請皇子出席堂伯父壽宴?分明是九殿下您想出來玩找的借口!
趙澤雍挑眉,先暼一眼噤若寒蟬的林建,再看一眼鎮定自若的容佑棠,雖然沒點破,但眼神足夠明顯,好整以暇道:“小九,那夫子的學生你已經見識過了,還用得着見夫子本人嗎?”
教不嚴,師之惰啊。
聞訊趕來的衛夫子頓時無地自容,他的學生們也是臉頰火辣辣,跟被人甩了一耳光沒甚區別,但誰也不敢吭聲,因為此時此刻,大部分人都看出來了:趙澤雍身上的玄色錦袍兩肩飾有龍紋,頭戴金鑲玉嵌九珠華冠,并佩戴祥雲龍形玉佩——那可是皇室子孫專用的!
容佑棠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他有心想為衛夫子說幾句話,卻無法當面駁斥慶王的話,因為他已經知道對方身份,豈敢不敬?
“唉,真掃興。”九皇子掃視一圈身穿岳山書院袍服方巾的學生,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三哥這回說得有道理,他眼珠子一轉,仰臉對容佑棠說:“幸好,你還沒有拜師,否則我就不幫你啦。來,你跟我走,我給你找個好夫子。”
跟、跟你走?
容佑棠目瞪口呆,忽然覺得自己惹上了個天大的麻煩!他深吸口氣,剛想好聲好氣地婉謝九皇子美意時,卻看到慶王投來意義不明的威嚴眼神,容佑棠渾身一凜,到嘴邊的話忙咽了下去,匆匆塞回腦子裏過濾審查。
“算啦,回去就回去吧,外頭怪冷的。”趙澤安自顧自宣布,他對容佑棠很有好感,因為從沒有人把他當鋤強扶弱的俠士對待,這感覺新鮮極了、美極了!他甚至伸手抓着容佑棠的披風,催促道:“走,別再來這兒受氣了,我認識不少夫子,給你随便挑。”
呃,九皇子您真大方……不過,我真不敢當啊!
容佑棠叫苦不疊,眼下卻束手無策,被拽着走。李順胡亂把壽禮朝衛府下人懷裏一塞,趕緊趕着馬車追上去,心裏大叫:不行吶!我家少爺可不能跟您走!
于是,他們就這樣旁若無人地離開了,留下一群後怕不已互相埋怨的書生。
“哎呀,好冷,今天怎麽這麽冷?”趙澤安雖然只有十歲,但身量已達容佑棠肩膀,只是稚氣滿滿,臉頰尚有些肉乎乎的,孩子氣十足。
容佑棠看一眼走在前面的慶王,低頭說:“我坐馬車來的,車上有手爐和銅踏。”言止于此,表達了心意即可。
趙澤安脆生生地說:“我們也是呀,只不過這巷子太小,馬車進不來,停外面了。”
“……嗯。”容佑棠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自家跑得挺順暢的馬車。
巷道裏,趙澤安只拉着容佑棠說話,理也不理他哥一下,容佑棠就算不是重生的,也看得出慶王和胞弟關系不佳,更何況他是重生的,據前世從生父周仁霖口中得知——
忽然,前面“噼裏啪啦~”響起了突兀刺耳的炮竹鑼鼓聲,吓得年幼的趙澤安驚叫出聲,慶王即刻轉身,一把護住胞弟,沉聲問:“何事如此喧嘩?”
“屬下這就去探!”親衛忙奔了出去,片刻回轉,躬身禀報道:“回殿下,剛才那動靜是因興陽大街周府周仁霖大人攜家眷自泸川外放回京起的。”
姓周的一家子回京了?
容佑棠驀然瞪大眼睛,很長時間腦子裏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停頓,緊接着心髒狂跳,呼吸急促手指頭哆嗦,興奮又緊張!
趙澤慶卻皺眉:“周仁霖?”
下屬忙介紹:“就是那平南侯府的二姑爺、當今皇後娘娘的妹婿,任職戶部的。”
趙澤慶不鹹不淡地“唔”了一聲,明顯不待見。然而九皇子聽了卻很高興,脫口而出:“姨媽回京啦?太好了!”
“你說什麽?”趙澤慶臉色突變,抓着胞弟的胳膊往上一提,恨鐵不成鋼地問:“誰是你姨媽?外祖家裏就一個舅舅,你我哪兒來的姨媽?”
“呃,我、我……你這麽兇做什麽?放開我!”趙澤安被吓住了,他基本沒受過委屈,被問得泫然欲泣,憋屈得不行,又不敢過份頂撞胞兄,眼看着淚珠就要滾落。
“送九殿下上馬車,回府!”趙澤雍黑着臉喝令,強忍下痛心失望與擔憂,沒妥協掙紮發脾氣的胞弟,剛要離開,突然又停下,轉身,定定看了容佑棠半晌,看得後者不由自主想後退,末了丢下一句話:“既然小九許諾要給你找夫子,那你明日到慶王府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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