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三年曲将散

不似玉成大街的繁華，獅子樓雖然依舊亮堂，但內中卻顯得十分靜谧。

雅間裏還有人在觥籌交錯，還有王孫公子抱着伶人推杯換盞，但越是如此，走了進去，才越會感受到那股與之決然不同的壓抑和安靜。

夥計無所事事地靠在門上，目光卻同黑夜裏最靈巧的貓一樣左右亂飄，打量着過路行人。

在他對面，還有個賣糖人的老婦，面前還停着一個孩子，老婦含笑，熟練地勾畫着兔子，偶一擡頭，卻和夥計相視一笑。

老板從屋裏走出，對着夥計道：“怎麽樣？還有客人上門沒？”

夥計忙收起了輕浮姿态，變得恭敬讪讪，如同真正的市井小人物，“老板，這……大半晚上的，除了樓上尋歡做樂的公子哥，哪裏還能有人呢？”

老板眼底閃過一絲滿意，面上卻沉了下來，“近來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唉。”

老板走開，夥計又恢複了吊兒郎當的姿态，目光看似無意地掃向了右邊。

兩道人影竄入了後巷，夥計當即伸了個懶腰，往巷子口的方向走了兩步，倒在門上，如同守衛。

那兩道人影自然就是宋子安與安茹意，兩人從來到了獅子樓，從後廚而入，直接入了二樓雅間。

雅間還是上次的雅間，左右兩瓶都有吵鬧的聲響，卻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那屋中的應酬酒客、公子、伶人，都是獅子樓一等一的高手。

方一進門，安茹意便看見了一個瘦弱的白面書生，書生臉上帶着激動，手裏放着個黑色匣子，正在來回走動，很是焦急。

兩邊各有一個身材高挑，但卻面貌十分年輕的黑衣少年，當中坐着一個左眼帶着黑色眼罩的人。

他就是邱紫口中的獨眼大哥，也是先帝曾經的結拜兄弟之一。

先帝是個耿直人，治國可能不行，否則也不會給宋子安留下一大堆的爛攤子，但他的幾個結拜兄妹倒的确拜得值。

若非他們幫忙，宋子安現在的處境只怕更為不妙。

獨眼面容剛毅，一道刀疤從額頭直接砍到了下颌，那只眼睛剛好在刀疤上，因此才不得不戴上眼罩。

獨眼看見宋子安進來，也沒起身行禮，就像一個尋常長輩般點頭道：“你來了就好，人已經給你帶回來了，我就不留了。”

安茹意想，這大概就是邱紫口中所說得，那種真正醉心于江湖的人。

只有這樣的人，才敢在面對天子時不卑不亢，反而帶着不以為意，好似根本沒将宋子安當成天子看。

宋子安下意識同洛淩對視一眼，對洛淩那柴瘦的身子骨也有些驚訝，竟是這樣一個人，敢冒生命危險，上京城告冷都的禦狀。

收回視線，宋子安看向了獨眼，“獨眼叔叔，你真不多留些時間嗎？”

獨眼扯了下嘴角，臉上的傷疤牽出可怖的弧度，似乎就快要裂開，他站起身，在宋子安肩膀上拍了兩下。

“你長大了，這三年，我們這些叔叔嬸嬸也幫了你不少，但是這件事，你必須自己完成。因為我們都老了，不可能永遠幫你，而我們的子嗣，也終将回歸江湖。”

暗衛是他所訓練而出，但終歸是為了皇室所服務，就算宋子安記他的恩，難保下一代就不會記他的仇。

他們這些江湖人，到底還是喜歡江湖，這三年接觸過太多朝廷陰私，他們也委實覺得眼髒。

宋子安抿了下唇，竟是抱手，深深彎腰，躬身行了個大禮，“子安銘記大恩，此生不忘！”

毒鹽莞爾，扶起他，又看了看安茹意，笑道：“記什麽恩，你是我們的侄兒，幫你是應該的。唔……我看你這個媳婦兒挺好，等生娃娃的時候叔叔再來。”

安茹意怔了怔，臉色微紅，拉住了宋子安的手臂。

宋子安摸了摸鼻梁，回頭牽着安茹意的手，含笑道：“獨眼叔叔有心了。”

獨眼搖搖頭，沒再打擾他們，離開了雅間，随後便走到一樓，正要出門，老板湊上前來，“這就走了？不看那小子真正掌權了？”

“有什麽好看的，幫到這份上還拿不下那群老家夥，我看他也別當什麽皇帝了。”獨眼道。

老板失笑，“我不像你還有子女，我在這裏幹了三年，倒覺得這生活還不錯，就不走了，将來你們來京城，不還有個落腳之地嗎？”

獨眼挑眉，“你不就是想照顧那小子嗎？”

老板指了指自己額角的皺紋，“不一樣，你還有精力闖江湖，我麽……才真的老了。”

獨眼沉默片刻，有些無奈，“大哥，你本該是我們兄妹之中，最該威名遠揚的那個……”

“說這些做什麽，我又不圖那些，”老板轉頭看着二樓雅間，略微搖了搖頭，“那孩子和四弟年輕時很像，四弟走得突然，我是他大哥，幫着多照看吧。”

獨眼抹了把臉，搖頭打了個哈欠，“罷了罷了！你要在這就在這吧，将來那小子還能給你送個終！”

老板“嘿”的一聲，手中一顆核桃向箭一般投了出來，獨眼一個矮身躲過，哪有方才在雅間裏半點長輩風範。

他也不敢多待，一個飛步就走了，只搖了搖手，老板失笑，“臭小子，敢調侃你大哥了……”

當年他們兄妹同入京城幫宋子安，三年相處，而今就要分開了。

老板目露一絲惆悵，看向樓上。

雅間裏，兩名少年從窗戶中跳出，宋子安與安茹意坐在八仙桌的邊上，目光中的震驚顯而易見。

“這裏不止浙江的冤案！”

洛淩瘦弱的身體好似不堪重負，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激動地流出了眼淚！

“皇上！這裏總過了六十七樁冤案！五百八十三條人命！貪污三百五十八萬銀兩！還有前方二十萬将士的性命啊！”

光聽這些數字，安茹意便忍不住渾身發軟。

宋子安才剛坐穩的身體，又忍不住顫抖，他飛快站起身，将洛淩扶起來，沉默地取過他手中木盒。

木盒裏只有一個藍皮黑線書，書名：《冤魂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