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少女的故事

邱紫在禦花園中等了很久，這不是個好兆頭。

往日她在禦花園逛再久也無人會關注她，但現在她受命為公主最惹人注目的飄雪苑辦事，又是安茹意的心腹，關注她的人時時刻刻都如影随形。

尋常的人也就罷了，讓暗衛将人打暈扔走就是，但皇後宮中的人卻不是那麽好應付。

即便是皇後現在也有所掣肘。

天将亮時，禦花園中終于有了動靜，邱紫向着角落裏甩了個眼神，見盯梢的人還沒有醒。

宋子安與安茹意攜手而出，兩人的狀态很不好，顯而易見的疲憊和失落，宋子安對邱紫搖頭，道：“今日不上朝。”

邱紫啞然，看着他臉上的沉悶，這樣的狀态，也的确不适合上朝。

邱紫轉身，将消息告訴了大公公，随後才回到飄雪苑，殿門緊閉，桃紅柳綠守在外面，所有人深深地低着頭。

裏面沒有任何聲音，就好像那是一座空殿。

裏面的人只是沒有出聲，他們縮在不大的躺椅上，安茹意抱着宋子安，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膀。

通道裏，安茹意看着他沉靜的表情問他，“想清楚了嗎？”

宋子安在後悔，并非後悔這三年的養精蓄銳，而是後悔自己不曾反思。

少年天子，渴望權力其實很是正常，但那《冤魂錄》卻讓他震撼，讓他整個人都陷入了巨大的失望當中。

為先帝留給他的“肱骨之臣”失望，也為自己不曾察覺還有這麽多的死亡而死亡，這麽多的性命，遠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多。

皇族權力，他要，可西晉安寧，他更想要。

然而他哪裏像想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還有這麽多人欺上瞞下，二十萬大軍受困，困住他的人卻還是西晉的軍隊。

這和逼民造反有什麽不同？他這個皇帝……當得到底有幾分成功？

反思過了，宋子安在通道裏抱着她，急切地索求安慰，然後道：“想清楚了。”

而現在，安茹意看着少年天子像縮在她的懷中，疲憊的雙眼半點都不想睜開，手臂卻緊緊抱在一起。

越是了解朝政的殘酷，他越是憐惜這個少年天子，但正因為如此，她不能讓他在這裏沉淪，“子安，你該上朝了。”

宋子安眼睫顫了顫，微微露出一條細逢，卻沒有說話。

安茹意便笑了笑，沒有什麽激烈的言辭，開始說起了自己的故事，是的，她自己的故事。

“子安，我也有一個少女的故事，你想不想聽？”

宋子安良久才點了點頭，安茹意看看外面的天色，上朝的時間快到了，她也沒有耽擱，便道：“其實，整個故事也沒什麽可聽的，短得很，半點可觀性都沒有。”

她頓了頓，長嘆一聲，“少女早年喪母，父親給她帶回來一個繼母，雖然沒有主母的名分，卻也算是‘母’，因此上，少女也是繼母的女兒。”

“但是繼母卻不喜歡她，因為，她自己也有了女兒。繼母……将少女教成了莽撞嚣張的蠢貨，讓父親漸漸不再喜歡她，讓所有人都開始厭惡了她。”

宋子安眨了下眼睛，緩緩擡頭，欲言又止，但安茹意對他搖了搖頭，又道：“少女被父親打了不少耳光，在家中祭祖時，又被繼母的女兒誣陷偷懶，被父親那木杖打得奄奄一息。”

宋子安眼簾一動，這和他查到的不一樣。

安茹意沒有在意他的反應，續道：“後來，有一年選秀，少女和妹妹一同參加，卻在初選時和人打架，被趕出了宮裏。”

“少女回到府中，自然又是一頓暴打，父親還念着一絲情分，但繼母又想出了辦法。他……她，讓一個男人上了她的床，帶着父親來捉奸。”

宋子安臉色隐約露出點奇怪，安茹意接着道：“父親徹底對她失望，仗殺了她的侍女，再不管她，于是，繼母就将她關了起來，不給水米。”

“她是個大小姐，”安茹意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從沒餓過，那一次，餓地開始吃地上的草，床上的軟木，還有房中的書……最後，她還是活活餓死了。”

宋子安目光一動，突然直起了身體，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安茹意雙眼滑出兩行清淚，“所以她這麽怕餓，所以她渴望平淡的生活，你知道當她重生後，發現自己還在那四面楚歌的相府時，有多害怕嗎？”

“茹意……”宋子安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回她，但疼痛感卻在此刻如一直無情的手攥緊了心髒。

“可是沒辦法啊，日子還是要過，”安茹意也坐起來，輕輕環住他的肩膀，抵着他的額頭，“子安，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你不能在這裏耽擱。”

“別忘了遼寧還有近二十萬的将士在饑寒交迫中等着你，你想當盛世帝王，怎麽能讓自己的将士餓肚子？”

宋子安沉默良久，用力抱了一下安茹意，又深深地吻了上去。

狹窄的躺椅發出扭曲的聲音，片刻後，又消失于無。

宋子安蹲在躺椅邊上，聽少女說完心中的秘密，心疼，卻又憤怒。

安茹意目光凄涼，她心中的痛苦并不曾完全消失，饑餓的痛苦、對父親的怨恨曾讓她險些與安廣能遠離，若不是父女親情還有維系，她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他們只是看着對方，理解對方的痛苦，卻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去吧，”安茹意輕笑，“你該上朝了。”

宋子安伸手慢慢抹去她的眼淚，這張初見時平淡驚豔的臉，到現在流了多少淚，他都不敢想象。

她都能堅持，自己為何不能？

“……你放心，”宋子安離開前最後抱了抱她，痛苦之色漸漸埋藏進心底，複又堅毅決絕，“我不會讓守護國家的将士餓肚子，這是為人君者的擔當！”

安茹意點了點頭，恍惚片刻，又有些失笑，“我放心做什麽？你該讓你的将士放心才對。”

宋子安松開她，退後一步，看着笑意淺淡的美豔少女，丹鳳眸牽出一抹微笑。

“上天給你一次重來的機會，不是讓你重歷苦難……你放心，我永遠都不會讓你餓肚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