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三緘真假

內門戒律堂,審問廳。

在這熟悉的夜色裏,鈴蘿跟在範堂主身後進了審問廳,剛跪地就收獲好幾道複雜難言的目光注視。

坐在主位的是東島天極的掌門,穆橫天。

因是修煉上乘之人,氣質容顏保養得當,不見頹老之勢,甚至越顯溫和,讓人想要親近喜愛。

他頭戴金冠,這是掌門的象征。

穆橫天垂眸看向下邊的鈴蘿。

前世此時的鈴蘿因為畏懼而低頭避開了,這一世她靜靜地等待對方,然後在這第一眼中捕捉到了微妙的厭惡。

果真是如此。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穆掌門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就讨厭她。

這屋裏來了兩位掌門,三位長老,一位堂主,還有一個穆雅在旁觀看。

排場可夠大了,卻還沒完。

在她左邊坐着的幾人,是十二大仙門之一的逍遙宗,宗內大長老與弟子。

同是十二大仙門,只不過逍遙宗與天極都在東島地界,而它不過三百年基業,天極卻已有上千年。

天極之所以冠以東島二字,是因為曾經整個東島都是天極的。

後世風雲變幻,仙門四起,東島也分裂出了數城。

逍遙宗在東島南,天極在東島北,卻也只有上千年的霸主仙門才能冠以東島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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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蘿垂首,躬身道:“弟子拜見掌門。”

只有見到東島天極的穆氏掌門才必須行大禮。

在鈴蘿話音落後,就見逍遙宗的弟子起身怒喝:“你這個殺人兇手!”

鈴蘿神色不變,坐在一旁的雲守息懶懶地擡眼看去。

“容弦。”逍遙宗大長老沉聲道,“還輪不到你說話,退下!”

被叫做容弦的少年看上去也就比鈴蘿大個一兩歲,看向鈴蘿的眼裏滿是怨恨。

“鈴蘿,今日叫你來,是因為逍遙宗告知我等,他們在追查殺害大長老孫女錦苑一事時,發現兇手混進了我東島天極,成了內門的一名弟子。”

高座上的穆橫天緩聲說着,聽不出喜怒:“他們說這名內門弟子就是你,鈴蘿,你可如他們所說,是殺害錦苑的兇手?”

這人說的每一個字都跟前世一樣,連語氣都沒變。

鈴蘿以前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這。

東島天極兩位掌門,長老和堂主,再加上對她恨之入骨的逍遙宗大長老——那會就算她拼死用盡全力,也絕無可能從這幾人手裏逃脫。

現在也不行。

哪怕雲守息不會殺她,剩下幾人卻不會手下留情。

更別提穆橫天在這裏本就主張該殺了她。

所以雲守息在審問廳護下她,保她一命,讓她十分感動,更是暗暗發誓一定要活下去好好報答師父。

鈴蘿擡首,沉聲道:“不是。”

她否認了。

上一世她迫得不已承認,于是被判死刑,穆橫天要給逍遙宗交代,非要殺她。

這一世她雖然也免不了受罰,卻絕不會在今日承認。

“不是?”穆橫天蹙眉,語氣仍舊溫和,“大長老,如何?”

大長老神色陰冷地看着鈴蘿,他身旁的容弦道:“你撒謊!今年二月末那天,你下山去找你妹妹玉芝,卻對回山來的錦苑下毒手!以我逍遙宗劍法把她殺害後逃出宗門,一路往北來到東島天極!”

聽到妹妹的名字時,鈴蘿動了動眼珠,目光清冷地朝這人看去。

這一眼很淡。

在場只有範堂主與雲守息稍顯驚訝。

東島天極裏對鈴蘿頗為關注的就屬這二人,也曾多次看過鈴蘿記錄在天極的身份檔案,他們在此前都不知道鈴蘿還有妹妹。

容弦對她深惡痛絕,手指就差沒戳到她鼻梁骨上來:“你簡直忘恩負義!當年是陳師兄與錦苑見你姐妹二人無家可歸又受人欺辱,心疼可憐,帶你們回逍遙宗安頓,給你們吃穿住處!陳師兄更是求師尊收你二人為徒,但師尊不收,他就私下教你劍法,甚至為此被師尊罰過!”

“錦苑時常來看望你二人,帶你們進山門游玩!也常分給你們自己的點心,待你們比同門師姐妹還要好!”

可笑!

她嫉妒陳師兄對玉芝的喜愛,又欺負玉芝不能發聲,嘲笑她是個啞巴,帶怕生的玉芝進逍遙宗山門,讓她像個醜角似的被人圍觀嘲笑出醜!

鈴蘿神色平靜地聽着,甚至帶着幾分漠然,她跪在地上卻挺直腰背,在月光灑落在她身上時,映照着她如瓷娃娃般精致漂亮。

“鈴蘿,你摸着你的良心問問你自己!陳師兄教你劍法自保,是為了讓你殺害錦苑的嗎!?”

如果時光倒回那年:

她絕不會在陳師兄向她伸手,以為在這苦難的天地間找到一處庇護,帶着玉芝去了逍遙宗。

更不會在陳師兄說什麽修行劍法保護自己時,跟着他去修煉,将玉芝一人留在了屋裏。

就是那日她離去,給了錦苑機會,将玉芝哄騙下山。

她甚至連自己親妹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而那顆屬于妹妹的玉靈珠,卻将她死前遭受的苦難全部記下。

只要鈴蘿将玉靈珠拿出來,讓他們看見靈珠記錄之事,輿論有利的一方瞬間就會倒向她。

哪怕是大長老也無話可說。

因為她的妹妹玉芝,就是他的孫女錦苑害死的。

鈴蘿殺錦苑,不過是為妹妹報仇。

穆橫天也不會以犯戒門規将她扔去戒律堂受罰。

可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鈴蘿都不會給出玉靈珠。

玉靈珠記錄了玉芝生前是被如何折辱致死的。

那麽多人,男的女的,對着她乖巧可愛,無法發聲的妹妹做出那般喪盡天良的事。

就算鈴蘿死,也絕不會讓除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再看一眼玉芝受辱的模樣。

在大長老陰沉的注視,容弦的怒喝之下,鈴蘿仍舊不動搖,只淡淡一句:“不是我。”

容弦顯然氣得不輕,臉都紅了,手也在微微顫抖:“好,好一個不要臉!說你忘恩負義都是輕的!你可知道,錦苑師妹被你殺害,你逃走後,陳師兄看見錦苑屍首痛苦不已,認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第二日就自裁了!”

鈴蘿依舊無動于衷。

她道:“與我何幹。”

“你、你簡直畜生!”容弦恨不得當場拔劍殺了她。

雲守息不悅地蹙眉,他将手中杯盞放下,發出輕微的脆響,引來上方穆橫天的側目,也引得對面大長老凝神。

如果鈴蘿只是一名內門弟子,那根本不用掌門來親自審問,穆橫天會直接把人交給戒律堂拿去審,且大概率最終會交給逍遙宗。

此時難就難在,鈴蘿不僅是內門弟子,還是雲守息的親傳徒弟。

而雲守息喜愛這位小徒弟在東島天極也不是秘密。

今日不管鈴蘿說是或者不是,最終決定她生死的,其實是雲守息的态度。

在幾人默契微妙地等待雲守息開口時,卻被容弦搶先,他怒聲罵道:“你那啞巴妹妹跟你一樣畜生!不懂知恩圖報,卻只——”

鈴蘿聽笑了,她展開櫻喜的速度快到甚至讓穆橫天等人都來不及阻止,審問廳就已被櫻樹霸占,從他們的身上生出三五枝櫻條,發芽抽枝開花。

櫻喜種靈已經發動。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能想到鈴蘿竟如此大膽,當着兩派掌門和長老的面也敢動手!

見鈴蘿已手持櫻喜來到容弦身前,穆橫天沉聲道:“住手!”

逍遙宗大長老則目露寒光,已有殺意:“孽畜!”

枝上花墜落,從幾位掌門長老身上吸取的生命力而綻開的花朵力量強大,竟是将大長老這近距離的殺招擋下,卻沒能攔下穆橫天手中的那一鞭。

縛靈鞭狠狠地抽在鈴蘿背上,她眉頭微蹙,嘴角淌血,卻仍舊抓着容弦的衣領,眼中倒映着對方驚恐的模樣,低聲說:“你該慶幸她死得早。”

若是換了如今的她,又或是她重生在錦苑死之前——只是一兩劍殺招,可難解她心頭之恨。

這聲音細微,在櫻喜種靈飛舞的花潮湧動下,只有容弦一個人聽清了。

櫻喜的種靈被雲守息打散,逍遙宗大長老禦氣再次上前:“還我孫女命來!”

雲守息瞬移到鈴蘿身前,只一揮袖便将人攔住,同時聽鈴蘿對容弦道:“你不配提我妹妹,我若是再聽你叫她半個字,無論天涯海角,我也會殺了你。”

此刻她頗有些放飛自我,魔性上頭。

作為二十六魔,她踏平了逍遙宗。

區區逍遙宗弟子,在她面前不過蝼蟻,曾經跪倒在她腳下痛哭涕零醜态百出的要一條生路,如今卻站在她身前指着她的鼻子罵罵咧咧還死踩她的逆鱗。

實在是可笑。

雲守息側身,溫聲道:“鈴蘿。”

鈴蘿這才松手,身形微微踉跄,重新跪倒在地。

穆橫天手中縛靈鞭是他的神武之一,剛才打的不輕,陰寒之痛鑽入身體的每一處瘋狂游走,讓她嘴角再次淌血。

鈴蘿擡首擦了擦,額上已生滿汗珠,血染紅了唇,卻道:“你再問百遍,千遍,萬遍,也不是我。”

容弦雖已被剛才吓得腿軟,卻很快恢複氣勢,道:“你撒謊!”

“夠了。”雲守息淡聲道,“她既然說了不是,那就不是,逍遙宗要找的兇手,看來不在我天極內。”

“三掌門,你這是要偏袒自家徒弟嗎?”大長老沉聲道。

雲守息笑道:“既是我徒弟,難道不該偏袒?”

“難道天極的門規只是擺設嗎?”大長老又看向高座上的穆橫天,已經氣怒的不管不顧。

被他如此質問,穆橫天心中有幾分不悅。

雖同是十二大仙門,可逍遙宗這種三百年基業的,天極就從未放在眼裏過。

甚至在他們眼裏,這不過是個小仙門。

區區逍遙宗,輪得到你來質疑我天極門規?

穆橫天當下态度有幾分冷淡,道:“大長老認定鈴蘿是兇手,她卻說自己沒有殺人,彼此都沒有證據,既然如此,就讓三緘來辨真假。”

說完他轉頭看向範堂主。

範堂主的神武三緘,有辨真假的能力。

這事所有人都知道,且絕對不會質疑。

“來,伸手。”範堂主到鈴蘿身前,也朝她伸出手,食指間一縷黑色絲線飛出纏繞着鈴蘿的食指。

鈴蘿垂眸看着這一縷黑色絲線。

這就是神武三緘。

上輩子她就折在這。

範堂主問:“逍遙宗大長老的孫女,錦苑,是你殺的嗎?”

三緘發出黑色的光亮,若是她答了假話,三緘會在瞬間斬斷她的手指。

神武三緘辨真假,若是真,便無事發生,若是假,則必定會奪走此人身體的一部分。

上輩子是雲守息力挽狂瀾攔下了三緘斷她手指,盡管如此,那絲線也深入了她皮肉之下,若不是靠各種珍貴藥材養着,她食指就廢了。

讓鈴蘿身體受損,對此最不能忍受的是雲守息。

其實在場的人都不相信鈴蘿沒殺錦苑。

就連雲守息也不信。

因為逍遙宗的說辭比鈴蘿要完整,而鈴蘿也并未否認曾經住在逍遙宗的事。

所以在穆橫天說用三緘時,雲守息就已在全神貫注,準備從範堂主手中救人。

範堂主又道:“鈴蘿,錦苑是你殺的嗎?”

鈴蘿看着三緘,舔了舔幹涸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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