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心願
宋淩此番回都歲城, 原本就打算只休息三四日。離開城主府後, 她院中燈火通明起來。
厭夜劍來敲門,宋淩讓他進來。厭夜劍站到宋淩身側,凝着桌上滿目琳琅的法寶, 道:“主人這次要去的秘境很危險?”
它一眼掃過去, 桌上竟全是護身法寶。
宋淩放下手中的天蠶絲衣,嘆息道:“我手中的靈石法寶已足夠。這次, 我不打算去秘境,我準備回家。”她準備回玄天劍宗。
宋淩眼中浮出思鄉的愁緒。厭夜劍道:“既是回家, 豈不是喜事, 主人有何煩憂?”
宋淩示意它坐下, 道:“近鄉情怯。縱使是我, 也不會例外。”當年她為搜集名劍, 下山歷練,一走就是四年, 也不知道師尊師兄有沒有想她。
厭夜劍少見她這般直抒心意,道:“主人的家人,一定也在思念主人。”
宋淩道:“你倒是會說話。正巧我有一樁難事,需要你幫我想。”
厭夜劍見她面色雖平靜,但長長的睫毛卻在不停顫動,顯然易見的緊張。厭夜劍道:“若是能為主人分憂,是厭夜的福分。”
宋淩緩緩道:“我有一師兄, 之前我成年禮的時候他曾送過我生辰禮。這次我回去, 恰巧是他生辰, 我在想,我該回他何物?”
聽到她的話,厭夜劍愣住,宋淩遲疑問道:“……怎麽?有問題?”
厭夜劍輕搖頭:“沒有。只是修仙之人向來不注重生辰,主人你能記得你師兄的誕辰,厭夜很驚訝。”
宋淩眼中浮出朦朦胧胧的憂思,輕輕說道:“我自然是記得。”
臘月十一,前世就是這天,二師兄的壽辰之日,他修為被廢,根骨盡毀,從高高的雲端跌落凡塵。
明知道這一世四師妹已經離開玄天劍宗,不會再發生前世的事,但是越臨近臘月十一,宋淩越是心悸,忍不住想在集齊名劍之前提前回去看看。
厭夜劍低頭沉思,半晌,道:“主人有這番心思,你師兄定會高興。主人先前說你那位師兄曾送過主人生辰禮,可我卻從未見主人拿出來過。或許,對他而言,最好的禮物不是靈丹珍草,不是法寶秘籍,而是主人你也會珍惜他送你的禮物。”
宋淩微怔,當初不管是師尊送的靈修法寶,還是大師兄送的法衣,她都物盡其用,這四年一直帶在身上。唯獨二師兄送的玉簪劍墜,她一直收在儲物袋裏。
可她之所以不拿出來,不是因為不珍惜、不看重二師兄的禮物,而是因為這玉簪劍墜不過是凡器,跟着她在秘境中走一遭,怕是就珠沉玉碎。只是這種事,她怎麽可能跟厭夜劍、跟二師兄說。
厭夜劍見她垂眸不語,目光閃過一瞬的黯然,随意挑起桌上的一件護身法寶,道:“我見這腰墜不錯,不如送這件?”
那玉佩流蘇腰墜雖看似平平,卻是正經的天階下品法寶。除了它,此時躺在宋淩面前桌上的法寶也是。
宋淩微一沉吟,道:“好。”咬開指尖将指尖橫在厭夜劍挑中的法寶上,指尖血垂下去,滴落在玉佩上,化作靈氣融入玉佩內。
厭夜劍瞳色微有震驚,忙出手為宋淩止血。
冰涼的手指觸碰到宋淩,像一塊藏在冰窟裏的美玉。宋淩第一次注意到,厭夜劍雖相貌平平,一雙手卻修長窄瘦,瘦削有力。宋淩擡眸,略有疑惑地注視着厭夜劍的臉,道:“厭夜劍,你們劍靈化形容貌是不是自己選的?”
厭夜劍嗯了一聲。
宋淩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選一張漂亮的臉?”和修士相貌生來已有,無法抉擇不同,劍靈們生來便可以修改選擇自己的容貌。按理說,它們大多久經歷練,見識過美醜,少有劍會選擇這麽平平無奇的容貌。
厭夜劍聞言,不答反問道:“主人境界已至化神,是否早已可調整自己的容貌?”見宋淩點頭,厭夜劍問道:“即使如此,主人何為不耗費靈力提升自己的容顏。反而在隐姓埋名時選擇一張更為平凡的臉?”
宋淩悠悠嘆氣道:“美也好,醜也罷,對修士而言相貌從來不是最重要的,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厭夜劍斂眸道:“主人如此,厭夜劍又何嘗不是?”
宋淩笑,望着厭夜劍道:“有時候,我真覺得,我們倆算得上知己。”每每和厭夜劍說話,都宛如春風拂面,讓人不由心生愉悅。
厭夜劍淡淡笑,眉眼間卻似有千絲萬縷的愁緒:“主人能這樣說,是厭夜劍的榮幸。只不過,厭夜劍心裏清楚,厭夜劍不過是主人擁有的上百把本命劍中的一把。能陪在主人身邊,厭夜已慶幸之至,旁的事,厭夜劍,不敢想,也不敢奢望。厭夜劍只想,一直留在主人身邊。”
宋淩道:“你是我的本命劍,我們當然會一直在一起。”遲疑片刻,宋淩又道,“倒也不一定。人的壽元有限,而劍的壽命年年月月無窮盡也。待我死後,你我自然會分別。不過生老病死乃是客觀規律,真到那時,你也無需太在意。”
厭夜劍道:“若只是說,當然容易。”說到這,它低下頭,眉眼消沉,目光流露出哀傷。
宋淩只當它想起和歷任主人的分別,安慰道:“你是世間罕見的天階靈劍,是所有劍修的心之所向。就算離開我或者旁的主人,也多的修真界的天之驕子是對你趨之若鹜。你總能遇到更好的主人,帶你踏上更強的征程,你不必感傷。”
厭夜劍擡起眸,凝着宋淩道:“我不要更好的,我只要……只要我想要的。若是不能陪在自己想要的人的身邊,那我……我跟一把普通的劍有何區別?”
宋淩道:“也是。都說劍修選劍,可又何嘗不是劍選劍修。要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那種耗費三年五載也煉制不出本命劍劍修的存在。也就普通靈劍,當不上本命劍,可以被所有人任意挑選。”
說完,還長長嘆口氣,感慨普通靈劍的命運生來已注定,無法由它們自己主宰。
厭夜劍不知道她如何從他們倆的對話将思維擴散到劍的命運上,唇間漾起淡淡的笑,道:“所以說,主人不信命?”
宋淩點頭,道:“我自然是不信。”
厭夜劍道:“太好了。”
宋淩疑惑,問道:“如何好?”
厭夜劍輕笑,偏頭看她,道:“我和主人的共識有多一條,我又多幾分希望被主人引以為知己,當然好。”
宋淩道:“你真不像一把劍,倒像個人。”
厭夜劍擡頭,凝視虛空,斂笑道:“若是可以,我也想當人。”
宋淩道:“你現在不就是人?只要你不說,沒人能看出你是把劍。”
厭夜劍搖頭道:“這不一樣。”不過,它很快釋然道,“其實也沒什麽,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和主人一樣,不信命。”
它目光掃過宋淩,道:“若是我變成人,還能跟在主人身邊嗎?”
宋淩楞了下,道:“當然可以,羅剎劍縱使化形,不也跟在我身邊。他可以,你當然也行。”
厭夜劍笑,喃喃道:“是嗎?那我當真無比期待着那麽一天。”它擡起眸,望向宋淩的眸子如同在燃燒無色的火焰。
宋淩驀然察覺到,或許厭夜劍所說的成人,不是如她以為的如羅剎劍那般僅僅是化形,而是徹徹底底地真變成人。不過思慮片刻,宋淩就搖頭放棄這個想法。
古往今來,她從未聽聞有劍真正地化成人。
更何況,劍靈何苦化人。跟羅剎劍那般,既有人的姿态,又有劍的壽命,不好嗎?
院外,一堆劍熙熙攘攘地擠在一起,焦急問貼在圍牆上的那把劍:“怎麽樣?聽清楚主人和那把心機劍在聊什麽了嗎?”
星象劍撓了撓頭,所有劍中屬它聽力最好,但是宋淩院中施有禁制,縱使是它也聽不太清,不太确定道:“好像是……是厭夜劍說它想當人,還問主人若是它變成人還能不能跟在主人身邊。”
“什麽?主人一回來它天天占着主人也就罷了,它還想變成人?!”有劍忿忿不平,它可不像宋淩想的那麽簡單,只當厭夜劍想化成人形。畢竟心機劍的行為舉止所有劍可是看在眼裏的,心機劍那種表現,哪裏能化成人形就能滿足的?
忿忿不平的靈劍咬牙道:“諸位,我們得盡快想出辦法,不能由着心機劍興風作浪。若不然,以後它真的成了我們的男主人怎麽辦,就它那獨占欲,我們還有機會見到主人?”
一部分劍應聲稱是,另一部分的劍卻面露猶豫。
星象劍是支持把厭夜劍拉下馬的一員,立即舉手道:“那我們跟主人舉報,就說心機劍喜歡她,對她圖謀不軌!”
它話音剛落,頭就被劍敲了。
帶頭說要拉厭夜劍下位的靈劍面露嫌棄,道:“你傻啊,你真去這麽說,豈不是把主人和厭夜劍之間朦胧的輕紗全扯開。若是主人看不上厭夜劍也就罷了,若是主人掀開紗簾一看,呦,這把醜劍還真有品味,居然喜歡我,也對厭夜劍心生好感怎麽辦?你可別忘了,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可是讓厭夜劍管我們,可見主人對它的信任。”
“那怎麽辦?”星象劍呆呆愣愣地問。
帶頭靈劍道:“簡單,主人之所以欣賞心機劍,是因為它能力出衆,哪怕她離開,心機劍也能将府中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們只要證明心機劍能力不行,時間長了,主人自然會厭棄它!”
星象劍急忙問道:“那我們到底該怎麽做?”
帶頭靈劍皺眉,它們靈劍都是用實力說話的,哪有如現在這般用腦的時候,也難怪心機劍能從它們中脫穎而出。
帶頭靈劍用自己并不聰明的小腦袋想了又想,提議道:“要不然,等主人走後,我們事事跟心機劍唱反調?它讓我們往東,我們就往西;它讓我們往北,我們偏偏往南。氣死它!”
“好!”衆劍齊聲道。
于是等宋淩走後,厭夜劍就發現,往常乖順的靈劍們仿佛集體經歷叛逆期,事事都要跟它對着幹。它讓它們掃地,它們硬是将落葉灑得滿天飛。
厭夜劍擡眉,很快明白它們在想什麽。
于是,第二天,厭夜劍道:“主人向來喜愛落葉缤紛之景,你們可千萬不要打掃庭院,要讓這美景留到主人回來,她定會好好誇贊我。”
上午說的話,下午所有的庭院都打掃得幹幹淨淨,連一片落葉也沒給厭夜劍留。
“送劍的掌櫃又來了。你們去取,多去幾把劍,我正好休息。”
所有劍巍然不動,厭夜劍“無奈”,只能獨自一劍去取劍。
“咦,你們又想偷溜出府出去玩?正好,你們都去吧,就留我一人呆在府中。等主人回來,一定更喜歡我。”
正在爬牆的靈劍愣住,歪頭思索片刻,從圍牆上一躍而下,哼了一聲,昂首闊步地走回自己的院中。
想用它反襯自己?想都別想!
……
如此過去幾日,星象劍納悶道:“是不是有哪裏不對勁?”
帶頭靈劍睨它一眼,搖頭晃腦洋洋得意道:“有哪裏不對勁?你沒看見那心機劍已經被我們氣得天天待在院中忍氣吞聲?”
星象劍遙遙看一眼待在院中沉思的厭夜劍,覺得帶頭大哥說的話,似乎有那麽點道理,但又有一點點不對勁。
只是哪裏不對勁,它想破頭也想不出來。
與此同時,宋淩已抵達清雨峰山下。
遙望着籠罩在煙雨中的清雨峰,宋淩提着墨邪劍站立許久,才往山上走去。
随着宋淩的步伐,劍柄上那條精致的煙雨流蘇白玉劍墜輕輕搖曳,撞擊着淡色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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