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當天,紀川被商秘書親自送上了飛機。

到達A市時,他和來的時候一樣,開那輛法拉利從機場回家。

在車上,紀川算了算日期。他今年十九歲,和賀懷章在一起的時間是十九年零七個月。這十九年,他童年時調皮過,多數時間是乖的,因為常常見不到爸爸,他就格外地聽話、黏人。青春期時變得很野,懂事了,會玩鬧了,朋友多了,有了自己的社交圈,爸爸不再是他生活中的全部,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後來,成年了,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喜歡的女孩,有了不告訴爸爸的秘密,随着年齡的增長,随着一件一件事情的發生,他們的親密被逐漸削減,他遲鈍地沒有意識到——直到發生意外。

那天晚上酒後亂性,是一切事情的開始。從他的角度看,是意外,從賀懷章的角度,可能是蓄謀已久。那爸爸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他的呢?紀川想,也許是從十七歲生日那天。

時隔許久,他再一次想起那年的生日,當時他纏着賀懷章撒嬌,賀懷章卻反常地推開他,還罕見地發了脾氣。他一直理解不了,不明白為什麽,而現在,他見識過了“性”,體會過另一種親密的關系,那天的謎團就變得清晰了起來。

同樣的,他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絕不可能再是單純的親情了,有過對望時異樣的臉紅,有過床上隐秘的快感,有過被親吻時劇烈的心跳——說沒有動心,可能嗎?

可動心是一件自由的事,承認自己對爸爸動心了,并為此負責,卻是一個難題。

紀川扪心自問,你願不願意為了他,為了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放棄另外的全部?不為別的,就為他這十九年零七個月,從始至終那麽愛你,為了讓他不再像剛才那樣,那麽傷心難過——

“我為什麽不願意呢?”

紀川渾渾噩噩地開到家,把車停了,進門時沒理會撲上來的混球和一臉欲言又止的管家,沉默地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埋頭睡了。

他睡了一天一夜,中途醒過幾次,都沒有起床的欲望,一直關着門,悶在被子裏睡覺。他已經意識到,如今的困境不能再等爸爸來解決,這是他自己的問題,他必須親自面對。可潛意識裏還是想逃避,想先這樣吧,休息一會,醒來再說。

然而,夢裏也不能寧靜。

紀川夢見了很多過去的事,小時候種在院子裏的那片玫瑰,他生病時守在他床頭熬夜的賀懷章,每一次分別再聚,抱住爸爸撒嬌賣乖的自己……

十九年,他這一生能有幾個十九年?即使他活一百歲,一千歲,一萬歲,也不會再有一個人像賀懷章這麽重要了。他們之間,不止是親情,也不止是愛情。

紀川睡到第二天下午,他是被餓醒的。醒來時窗外天色陰沉,十一月的冷風呼號着,餓死鬼般撲打在玻璃上。他推開窗,站在風口吹了一會,幾分鐘後才關上。

紀川用力揉了把臉,轉身去浴室洗澡。

出來是半個小時後,他拿起床頭的手機,把所有未讀消息和未接電話都看了一遍,找他的人很多,但沒什麽特別要緊的,索性都不回複了。

不跟別人聯系的感覺也不錯,安靜,或許他根本不需要那麽熱鬧的交際,至少不是必要的。

紀川穿着浴袍往外走,推開門,混球竟然在他門口趴着。紀川怔了怔,混球看見他卻很高興,搖着尾巴對他哈舌頭,使勁往他身上蹭。

“傻狗,你在這幹什麽?”

紀川抱起他的狗,讓混球後爪着地站起來,一人一狗耍雜技似的走了幾步。紀川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在門裏不出來了?”他自言自語,混球哼哼唧唧,前爪一被放下來,就想方設法往他身上又撲又蹭。

紀川心裏感嘆,這狗是他親手從小養到大的,賀懷章送給他的禮物。當時小狗只有小小的一團,特別可愛,他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要親自喂它、哄它,帶它到處玩,把它養成了一只大個子。

後來就沒那麽多耐心了,少不了要傭人照顧,但自己養大的狗崽,到底是親生的。

紀川牽着混球下樓,去廚房找吃的。

管家正在客廳裏泡茶,看見他下來,松了口氣,說去敲過他的門,他只在門裏應了一聲就又不說話了,以為怎麽了。紀川完全不記得這回事,大概睡迷糊了。

他去吃了點東西,分了一杯管家的茶,兩人坐在客廳裏,邊喝茶邊聊天。管家似乎有很多話想說,第一句就是:“先生打過電話了。”

“找我嗎?”紀川問。

“嗯,問家裏的情況,我說您在樓上睡覺,先生就說,叫你好好休息一下。”

“……”

紀川聞言沉默了。不管發生了什麽,賀懷章總是這樣關心他,以前習以為常,如今卻感覺到了它的重量。紀川有點想哭,心酸一點點發酵,在心髒裏脹成一團,堵得他喘不過氣。

管家又說,今天上午賀亭來了一趟,見他在睡覺,沒多久就走了。紀川一愣:“他說了有什麽事嗎?”

“沒說,只讓我轉告您,有時間可以去他那兒吃飯。”

“……”紀川打心裏拒絕,“謝謝他的關心,但我一點也不想去他家吃飯了。”

管家不明所以,紀川無意解釋,他又想起那天的事,想起賀靈芝在電話裏說的話,現在他還是很介意,想不通賀靈芝為什麽要那麽形容賀懷章。

他想了想,問管家:“明叔,我姑媽在國外的那些年,好像很少和我爸爸聯系吧?他們以前的關系不好嗎?”

“算好吧。”管家猶豫了一下,“說來話長,您怎麽問這個?”

“好奇,我想知道爸爸以前的經歷……想了解他。”這是實話。再成熟完美的人,也有年少不經事的時候,紀川很好奇賀懷章從前是什麽樣子。

管家卻好像并不熱衷于這個話題,一般老人們不是很喜歡講過去的事麽?但紀川決意要知道,管家只好講給他聽,輕聲細語地說:“先生當年的日子并不好過,他是老爺子的私生子。”

一句話就把紀川驚到了。

然而,這對當時的賀家人來說,不算什麽。當初賀老爺子不僅在外面生了孩子,還有二房三房小老婆,家庭關系可謂十分混亂。

賀懷章不是天生的少爺命,恰恰相反,賀懷章自打出生就沒見過親生父親,是在窮人堆裏摸爬滾打長大的,十六歲才認祖歸宗。但是在那之後,他也沒受到什麽優待,全家上下,唯一對他還不錯的只有賀靈芝。

當時的賀靈芝極富同情心,她可憐自己的弟弟,有時會特意給賀懷章留點好吃的、好玩的。正因為如此,在賀老爺子早逝了、全家都鬧翻之後,賀懷章對誰都不留情面,唯獨還能跟她保持關系。

可實際上,賀靈芝并沒有多喜歡這個半道來的弟弟,早期是可憐,後來是畏懼。賀懷章真正是個什麽樣的人,只有經歷過那幾年動蕩的人才有深刻體會,賀靈芝無疑是感受最深的人之一。

當時賀家兄弟相争,彼此都用盡了手段,賀懷章是最終的勝出者。而賀靈芝呢,她什麽都不争,不想争也不敢争,只從旁觀的視角見證了這一切。因此,她知道賀懷章都做了些什麽,沉浸在對他的雷霆手段的驚嘆裏,兔死狐悲般感到畏懼,反而忽略了賀懷章對她的好。

賀懷章把她當作唯一的親人,她卻不這麽覺得,她自認從沒付出過什麽,他們姐弟兩個根本不是一個媽生的,沒什麽感情可言,賀懷章對她寬容,純粹因為她不争不搶,毫無存在感,只把自己的不得意發洩在當時的老公身上,表面上看,倒是個性格強勢的女人。

後來,她離婚了,出國了,一走十幾年,從來沒有回來過。

對此賀懷章有過看法,早些年他叫她回家過年,但賀靈芝似乎不願意,總是借口推脫,後來賀懷章就不再提了。事已至此,彼此都心知肚明,只不過表面依然維持着關系,年頭長了,賀懷章對這不鹹不淡的親情也就更加看淡了。

但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人生,難免會寂寞,還好有紀川。

管家說到這,看了紀川一眼,突然道:“你經常生病打針的那一年,你爸爸曾經動過結婚的念頭,我也這樣勸他,他實在太累,家裏有一個貼心的女主人會好得多,至少能為他分擔家事,能照顧你。”

“……”紀川怔怔地擡頭,“後來呢,為什麽沒結?”

“沒有合适的人選,先生想找一個對他兒子——對你視如己出的伴侶,可結婚不是找保姆,哪有那麽合适的呢?他怕他自己滿意了,你卻不喜歡後媽,怕你不開心。更何況,他也不曾對誰‘滿意’過,所以不了了之了。”

管家認真地看着紀川,眼神仿佛在暗示什麽。

紀川明白,他和爸爸的關系瞞得了外人,瞞不了管家,他老人家天天在家盯着,什麽事兒不知道呢?

果然,見紀川不吭聲,他說:“先生這一輩子,一直都是孤獨的,沒有人對他好,他全部的愛都給了你,孩子,你長大了,孝敬他一點。”

“……”

孝敬?怎麽孝敬,我把我自己孝敬給他行嗎?

紀川心裏對自己開玩笑,眼睛卻紅了,他忍住哽咽,從沙發上站起來:“明叔,我爸爸現在在哪裏?我想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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