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今天周六,賀懷章已經回A市了,但沒有回家。紀川找人問到他的行蹤,頂着大雨出了門。

雨是從三點開始下的,風歇了,雨越下越急,豆大的水珠噼裏啪啦砸在車窗玻璃上,雨刷不停地擺動,掃走了雨水,掃不走十一月的寒氣。

上次去找賀懷章的時候,紀川很急迫,這次他心裏有了打算,不再那麽驚慌。他一邊開車,一邊設想自己等會應該說些什麽,可都已經快到達目的地,仍然想不出來。

他的胸腔被一股快要爆炸的情緒填滿,始終想着管家那幾句話。

——先生這一輩子,一直都是孤獨的,沒有人對他好。

——他全部的愛都給了你。

全部的愛……

紀川想,不僅是愛,他能給予的一切都給了我,親情,愛情,陪伴,乃至物質,他花盡了心血和時間,花盡了耐心和溫柔,給我造了一個風雨不侵的溫室。

可我卻不願意邁出一步,走出溫室的門,給他一個擁抱。

“爸爸……”等紅燈的時候,紀川手肘搭在方向盤上,手掌蓋住眼睛,無聲地哭了一會。

四點左右,他到了賀懷章的臨時住處。這個地方以前來過,是賀懷章名下的衆多房産之一,在較偏的位置,遠離市區,周圍環境極好,最大的優點是清靜。

紀川不知道賀懷章為什麽要來這裏住,準備住一段日子嗎?住多久?短期內不想回家了嗎?

越往深處想越是鼻酸,他一想到爸爸現在可能正在暗自療傷,和當年剛回賀家時一樣,遇到傷心事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心裏就堵得難受。

紀川找地方停好車,他知道樓門密碼,一路進了電梯,到了門口,敲門時裏面卻遲遲沒有回應。

不在嗎?紀川等了一會,忍不住給賀懷章打電話。他拿出手機,撥號還沒按出去,門卻開了,露出一張熟到不能更熟的面孔。他站在門外,賀懷章站在門裏,兩人近距離對視,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

天陰沉沉的,雨還沒停。

剛才下車時紀川淋了一點雨,頭發泛着潮濕,身上一股冷氣。他叫了聲爸爸,眼睛從賀懷章的襯衫領口轉到那張毫無破綻的臉上——他剛見過他傷心的樣子,就像堅固的堡壘終于露出一條裂縫。現在才過了一天,那條縫隙又不見了。

紀川感到難過,以前他沒心沒肺,看見什麽都好像沒看見。現在不管賀懷章做什麽表情,他都不由自主地想很多。

“爸爸,你感冒好點了嗎?”

“好了。”賀懷章叫他進來,伸手去關門。他聽話地往前邁了兩步,身體前傾,順着賀懷章擡起手的動作,結實地摟住了賀懷章的腰。

嘭地一聲,身後門關緊了。

紀川收緊手臂,緊緊抱住,“爸爸……”他的臉壓在賀懷章的肩膀上,這裏是他一直以來的靠山,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無所顧忌地靠一輩子。

紀川嗓音微微發抖:“爸爸,我有話想對你說。”

“什麽話?進去說吧。”

“不,就在這。”賀懷章試圖拿開他的手,紀川不聽,固執地摟得更緊,重複道,“就在這,就現在,不然我等一下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好不容易醞釀好的情緒,過了這村沒有這店了……”

他有點無賴,蠻不講理,賀懷章笑了一聲:“行,說吧。”

紀川頓時哽咽了,再開口有了哭腔。他把賀懷章推在玄關的牆壁上,整張臉都埋在賀懷章懷裏,悶悶地說了句:“爸爸,我好喜歡你。”

賀懷章一怔。

紀川說:“你怎麽這麽好,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一定沒有,就算有,他也不是我爸爸。”

“為什麽突然這麽說?你——”賀懷章頓了頓,好像有所預料,但由于有過前車之鑒,不敢再輕易期待,謹慎地問他,“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們不分手了好不好?”

“……”

玄關的光線很暗,紀川擡起頭,在一片陰影裏看賀懷章的表情。“爸爸,對不起。”他把手擡高了點,摟賀懷章的脖子,湊上去親了一下。

賀懷章沒有反應,像在思考,可能是在判斷他上一句話的真實性,總之,整個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不說話了。紀川忽然發現,他爸爸不僅不是無堅不摧的,正相反,明明全身上下都是弱點,他一句話就可以牽動他的情緒,一句話就可以輕易将他擊垮。

——以前一無所知的時候,他是不是無意間說過好多次讓他傷心的話呢?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紀川心裏百感交集,一股莫名的保護欲油然而生,他感謝自己的沖動,沖動讓他來不及瞻前顧後,第一時間不顧一切地趕過來了。

“爸爸,我聽明叔講了很多以前的事。”他趴在賀懷章的肩膀上,一口氣把心事全都倒了出來,“他說你以前過得不好,小時候受了很多苦,是不是真的?”

“他怎麽跟你說這些?”賀懷章有點無奈。

紀川說:“是我問他的,我想更了解你……你從來都不跟我說。”

“沒必要告訴你。”

“不,為什麽沒必要?”

“……”

“你什麽都不說,我怎麽知道呢?明叔說你一直一個人,他說你很孤獨,從來沒人對你好,你的親人都不在了,你想和姑媽團聚,她還不親近你,你身邊只有我一個人,我又那麽不懂體貼——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呢,爸爸?你這麽辛苦地過了這麽多年,不累嗎?為什麽一句話都不對我講?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早就什麽都懂了。”

“真的麽?”賀懷章挪開紀川的手,把他稍微推開一些,盯着紀川的眼睛問,“你真的懂了麽,寶貝?”

“真的。”

紀川又抱回去,極其黏人,八爪魚似的緊貼在賀懷章身上,喃喃道:“我當然懂啊,我知道你這些年有多不容易,以後沒人對你好,我對你好,行不行,爸爸?”

“……”

“以後就只有我們兩個,我永遠和你在一起,再也不讓你傷心了。”

紀川一番表白,簡直使盡了全身力氣。

賀懷章突然按住他的腰,兩人位置翻轉,将他反壓在牆壁上,略微俯身,低頭蹭了蹭他的鼻尖,沉聲道:“我的寶貝這麽懂事了?你全都懂了?”

紀川點頭。

賀懷章說:“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也愛我嗎?像愛一個情人那樣愛,不是因為我是你爸爸——”

紀川再次點頭,怕不夠說服力,他補充道:“特別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是不是就等于愛了呢?那我愛你,爸爸。”說完,他笑了笑,既認真又故意搞笑一般換了種腔調說,“我好愛你啊,爸爸。”

“……”賀懷章眼眶一紅,情不自禁地笑了,“那你還怕嗎?跟我在一起,還怕不怕了?”

紀川略一猶豫,誠懇地回答:“一點……”

“一點?”

“嗯,就一點怕,但我一想到你,你不能沒有我,我就不能再怕了,那些很微不足道,都沒有你重要。”紀川眨巴眨巴眼睛,忽然眼前一黑,睫毛掃在賀懷章的手心上。

他被捂住雙眼,一個溫柔的吻落了下來——

“你可真是我的寶貝兒。”

沉沉的一句,既是贊美,也是感嘆。紀川被賀懷章吻得暈眩,突然聽他又說,“我本來想了好多種方法,我白天夜裏都在想,到底怎麽做你才能留在我身邊?苦肉計?欲擒故縱?還是幹脆求你不要走?……委婉的,直白的,卑劣的,我都想過,但我沒想到——”

賀懷章不再說了,他抱緊了紀川:“寶貝,我不像你說得那麽好,你才是最好的,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愛你,我的寶貝。”

……

臨近傍晚,雨終于停了。天空漸漸放晴,露出一抹晚霞的色彩來。

紀川和賀懷章一起坐在窗邊,他們緊挨着,肩膀靠在一起,從高層的落地窗看遠處的夕陽。夕陽正濃,地平線盡頭是一大片燦爛的紅色,仿佛一場大火,鋪天蓋地,燒了半座城。

紀川拿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拍完夕陽,又拍人。

“今天是紀念日。”他轉過身,背對窗外,叫賀懷章轉到和自己一樣的面向,“配合一下嘛,爸爸爸爸。”

“嗯,拍吧。”

賀懷章從背後摟住他。。

紀川調了調角度,按下快門。

“咔——”

半座城市的晚霞為他們做陪襯,裝點了一個平凡、不為人知,又無與倫比的紀念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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