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路上

等到月上中天,程晝稍微緩過來的時候,第一時間檢查了自己的身體——全身上下毫無傷痕,連一些積年老傷都愈合平複毫無痕跡了。尤其是,這一身皮膚,仿佛是從二八少女身上直接扒下來的,細膩白皙到不可思議,他本人也就在八歲以前有過這種程度,生母迎平逝世之後,他的生活就跟平和絕緣了,幾乎是新傷摞着舊傷,這,這是怎麽回事?

程晝極度懷疑的摸上了自己的臉,曾聽鄉間野人講過一種怪談,大致說的是借屍還魂,難道說,因為太疼,活活給疼死之後借屍還魂到姑娘身上嗎?

不對!

程晝疼暈了的腦袋終于轉動起來,這是這是自己的手,自己的臉,自己的衣服,自己疼暈過去的樹林子。

程晝四下看去,夏達攤在樹下面,不是到是暈是睡,小閻羅君在馬車上,蜷成了一團。

剛站起來走到馬車邊,小閻羅君就猛然睜開了雙眼,慢慢坐起來,臉色慘白,冷汗順着臉頰滴到緊緊攥着衣服的手上,一看就是在努力忍受痛苦,“現在的你,應該精力充沛,正好,來趕車吧,睡在野地裏的感覺真糟糕。”

程晝擡頭看了看彎成一勾的月亮,“這焚焱咒多久發作一次?”

師迩有點意外,要承受的痛苦輕了一半還是讓他精神了很多,“焚焱咒是專門針對靈體的,對你們人族完全無害。雖然同命契會讓你替我承擔一半,但人族的體質使你只會在定契的瞬間感受到一成的痛苦,之後就會毫無感覺。你不用擔心。”

“夏達呢?”

“只是暈過去了。”

“從現在起,我們就是同生共死了?”

“是的。”

“那麽為了日後的生活愉快,還請您遵守大周的律法。”

“之前你服侍我一直不太情願,用此來交換如何?”

“好。”

程晝與師迩對視一眼,互相找到了妥協的空間,關系詭異的好了起來。好像彼此都有了底線,在安全範圍之內都可以算的上朋友了。

程晝下去把夏達搬到馬車上,修長的手指執起缰繩,在新月迷蒙的月光下,駕駛着馬車朝京城奔去。

第二天,夏達果然好起來了,開始對師迩還挺害怕,畏畏縮縮的,程晝只好上去幫師迩穿衣服,洗臉,紮頭發,夏達看的眼熱,顏狗的世界就是這麽耿直,記吃不記打,又沒心沒肺的盯着師迩的臉下飯。

師迩慢條斯理的喝着茶,因為詛咒少掉一半的緣故,整個人精氣神好了很多,不再像往日那般昏昏欲睡,于是提問,昨晚是誰要殺程晝?

是的,昨晚走在路上突然出現一群刺客,結果被程晝一個人全滅了。

程晝不太樂意說,夏達就在旁邊嘿嘿一笑,“我們家少爺,那招禍能力說是天下第二,沒人敢說是第一!什麽嫡母生父,什麽東胡、山戎,再比如西域三十六國,最近又添上三皇子,還有XX,還有OO,……這麽算下來,也就百十來個嘛。”

師迩饒有興致的看了一眼程晝,程晝簡直無地自容,旁邊的夏達早晚死在那張破嘴上:“我家少爺能活這麽大,全靠上輩子積德還有得有個活佛祖宗!”

啪的一生,夏達被一粒花生米打到眼上,委委屈屈的看了自家少爺一眼,垂下頭吃自己的白米飯去了,連菜都不多夾一根。

程晝嘴角幾不可見的彎出一個弧度,“這才剛剛開始,昨天晚上睡的還好嗎?沒睡好也沒關系,反正從現在到京城之前,你不會再有機會完整的睡上一整夜了。”

“诶?”

程晝的話是正确的。不得不說,一百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處之而後快的人物在被暗殺這一方面經驗豐富,簡直能聞風而動,聞聞空氣中的味道就知道有沒有刺客殺手過來,高手一般稱之為生死線上的敏銳直覺。

夏達不樂意用這麽高大的詞來形容自家少爺,他更願意相信少爺背着他跟臨安街背着布條走街竄巷裝瞎子的各類半仙學了幾手,現在背着手裝仙風道骨的高人掐指一算,可惜沒學着精髓,只能看出他戳路邊一站,完全看不出先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高人風範。夏達覺得自己為這畫虎類犬學都學不像的少爺操碎了心,簡直忠心可鑒,随時随地都能唱一出風波亭 。

又一次好端端在路上,馬車都沒走幾步,一群殺手喊着號子就沖出來了,簡直把夏達都氣笑了,殺手喊號子算怎麽回事?暴露自己的位置?沒見過這麽蠢還當殺手的。一邊腹诽着,一邊幹淨利落的抽刀跟殺手纏鬥起來。雖然跟師迩比,那就是個挨打的沙包,但是在正常人類的範疇裏,夏達還是足以碾壓絕大部分人類的。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刺客殺手一窩窩的來,主力夏達一個人全包,師迩安靜的坐着喝茶,偶爾有漏網之魚,被程晝補刀砍死。

“這一回的殺手不一般啊,挺厲害的,怪不得敢喊號子。”夏達攥着自己被劃破的衣服,欲哭無淚。他現在荷包裏就幾枚銅錢了,衣服是萬萬買不起了,而程晝那個沒良心的天煞少爺也把自己比臉還幹淨的兜兜給他看。

程晝也是個資深窮光蛋,看着夏達一副不給錢就撒潑的氣勢也頗為頭疼,萬萬不得已開始給夏達畫大餅,夏達表示并不相信。

也實在是一個銅板也沒有了,接下來的食宿水費可是沒辦法付,無論如何都要逼着少爺去弄銀子了。

旁觀全程的師迩淡淡的喝了口茶,“往前50步,左轉13步,挖地一尺七寸。”

夏達不明所以,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師迩懶得理他。看向程晝,程晝擡了擡下巴催他快去。

夏達沒辦法,數着步子到一處長勢繁茂的野花叢下,回頭看了一眼,見兩位主子都沒什麽表示,無可奈何的用自己的佩刀刀鞘挖掘起來,嘴裏念念有詞,“花兒啊花兒,不是我不憐惜你,只是你這輩子運氣不好,下輩子投胎到皇家禦花園,會有大把大把的人贊美你為你寫詩的。”

嘭嘭。

刀鞘碰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發出聲響,不用多說,夏達加快了速度,挖出來一個帶鎖的箱子,抱到馬車前面,清幹淨泥土,木架子都腐蝕的不成樣子了,直接一扯掰就開了。

“哇!”這是受到驚喜驚吓的夏達。

“唔。”這是聽到動靜出來看的程晝。

腐朽的箱子裏盛滿了黃金,除了被泥土沾到有些污髒外,可愛的傾國傾城。

夏達兩眼放光崇拜的看着安靜喝茶的師迩,狗腿的湊上去,“這明前龍井用谷簾泉水來泡才好喝,谷簾泉水清、冷、香、柔、甘、淨、不噎人,取水煮茶,其蒸汽如浮雲蔽雪。路上不便,回頭我給您好好泡一壺。不瞞您說,我點茶的功夫那是一流的,可是連皇上都稱贊過的。”

“您坐這麽長時間了,腿麻嗎?腰酸嗎?肩膀痛不痛?我推拿也是一把好手,您要不要試試?”

一盞茶不到,“您喜歡玩兒點什麽啊?蛐蛐,鬥雞,鹦鹉,牌九,蹴鞠,馬球,京城裏頭沒什麽玩兒的是我夏達不精通的。到京城我陪着您一一玩過去您覺得怎麽樣?”

聒噪的不行,師迩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往西五十四裏,山崖過半處有個山洞,裏面的黃金寶石是這箱子裏的十倍。”

“真的呀?”夏達受寵若驚,笑的見牙不見眼。

“不過,你們不是要趕路盡早回京城麽?有日子繞路嗎?”師迩眉眼彎彎,多了些邪氣,像小孩子惡作劇的狡黠,整個人生動起來,往日因為詛咒的被迫沉寂終于壓不住天性的活潑了。聽上去倒像是很是認真的再替他們煩惱。

“少爺?”夏達充滿期待的轉過頭看着自家少爺。

程晝不鹹不淡的看了他一眼。

夏達眼裏的期待一點點消失了,半晌,抖抖肩膀,垂下頭老老實實的趕馬車去了。

因着不差錢的緣故,程晝也不是那為錢所困的簡樸性子,夏達更手松的是個無底洞,故此一路走來頗多奢靡,脍不厭精食不厭細,光是為師迩買的衣服都堆滿了半個馬車,眼看越買越多有把人埋起來的趨勢才不得以收斂一二,遇到極喜歡的才留下來,沒地方放的稍稍遜色的衣服都被施舍給路邊的乞丐了,倒是得了幾句真心不真心的祝福。

師迩初入人世間,大面上的事情有所了解,細節處就不太懂得分辨了,所以那些衣服裏大多為女裝師迩也是完全不知情的。只覺得衣衫清貴繁豔倒也不讨厭,每每在夏達期待的目光裏也就穿了,夏達自是贊嘆不已不提,程晝有時也會看着師迩愣怔一下表情溫柔,“大概這就是凡人眼中的美麗吧。”師迩這麽想着。

幾日下來,程晝與師迩關系再不是表面上的和平了,畢竟養條狗都有感情,加上同命契的緣故,兩個人都能感知到對方一半的身體,仿佛是一個人的兩個半身,在特定的時刻,恍惚融為一體,也漸漸進入了一個真正的和平期。

睡着的師迩才有點真正的小孩子的樣子,安然恬闊,不再有被沉重的背負逼迫着急劇抽長的堅韌。每一分每一秒,程晝都能從同命契上感知到師迩靈魂上的灼痛,經過這麽多次的試探,程晝也漸漸摸清了同命契的規矩,彼此感覺在一定程度上共享,身體上卻不會同時出現傷痕。

難得的,程晝對閻羅君的過去産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興趣。

你的過去是怎樣的?

遇到過什麽人?

經歷過什麽呢?

就算是妖魔鬼怪,也是會跟人類一樣,從懵懂無知到慢慢長大的吧,是不是跟人類小孩一樣會哭會笑,從白玉藕似的玉團子逐漸抽條成骨架纖細的少年,陪着你哭着笑着長大着的又是誰呢?

閻羅殿往前兩百年叫聖君社,那個血咒聖君也是你嗎,兩百歲在妖怪的壽命裏算是多久呢?

一個個疑問接連不斷的湧上來,恍然察覺竟然對閻羅君起來這般刨根問底的念頭,驚的程晝一個趔趄差點掉下馬去,坐正之後,手緩慢而茫然的撫摸上了心髒,修長的手掌下,砰砰砰,心髒堅定有力的跳動着,如同亘古不變的風,永不停歇。

擡頭望向前方,京城的輪廓勉強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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