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啓程

“刀啊刀啊 ,你說我把小主子被穿女裝的事情東窗事發了告訴少爺,少爺會有什麽反應?”夏達緊張兮兮的盯着自己的配刀。

配刀随夏達十好幾年了,可以算是夏達的半條命,現在這半條命呆在長着苔藓的牆角,斜靠着青磚牆,一言不發,如同被老婆嫌棄的中年失意大叔。

夏達臉扭向另一邊,掐着嗓子換了個讓人聽見就想打人的調調,“就少爺那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性子,隔岸觀火的可能占足九成,當時就你在身邊,小主子要撒氣怎麽也就近的來啊,是不是?”

配刀矗立在秋風中,一動不動,加上周圍泛黃的青苔,有點落魄的凄涼。

夏達自己戲很足,又一個扭臉,用回自己的聲音,凄涼而惶恐的問,“這可怎麽辦啊,誰來救救我啊,我不想死,我連媳婦都沒娶呢。”

配刀寂靜的沉默,刀身一如既往的筆直。

夏達抓着自己的頭發,“刀!你為什麽不說話,你還是不是我的半條命!我們出生入死十幾年,你為什麽不說話!”

配刀不說話。

夏達憤怒的瞪着配刀,僵直的蹲了一會兒,腿麻了,連憤怒都提不起力氣來,頹廢的坐到了地上,“要不然我還是去準備遺書吧,順便幫時候少爺也準備一份,等一下,如果主謀是少爺,我最多就是個從犯,罪不至死吧,,,應該?”夏達想着想着樂了,“那少爺的遺書應該……”遺産都歸我!

程晝神出鬼沒的在夏達身後接了一句,“我的遺書怎麽了?”

虧的夏達這會兒就坐在地上,沒有更丢人,生硬的轉移話題,“我們跟商都京會和談順利,陳金銀認慫吐口會實誠的做生意不再對我們的生意下黑手。具體事宜只等我們派人過去接洽。”為了防止程晝追問還特別聰明的先下手為強又加了一句問話,“小主子去睡了?”

師迩被那一屋子香料弄的極為不開心,一回侯府就徑直去了溫泉,程晝溜達着過來給師迩拿幹淨衣服,正琢磨着府裏空蕩該添上一大群仆人婢女,連件衣服都要本侯爺親自動手,太不像話了,可巧看見夏達蹲牆角沖着他的配刀犯傻。

早上那口惡氣還沒出完,程晝一眼就看穿了夏達的心虛,“是京都商會。死心吧,我就算死透了,骨頭成渣了,也一文錢沒你份。又惹到哪位能讓你寫遺書的人了?”

夏達支支吾吾交代了被陳老板一語道破了女裝的事實。

程晝不久前剛被師迩親口告知過,并沒有遂了夏達的意露出類似于驚訝緊張之類的神色,反而面目嚴肅,仿佛陷入了一個思考中。

夏達緊張的盯着程晝,“少爺您該不會也沒想過被發現要怎麽辦吧?”

程晝斜過來看了夏達一眼,高深莫測的抛出一個問題,“新移植的海棠樹不錯啊,越來越能幹了,你移植的這些花樹都是男是女啊?”

夏達莫名其妙,覺得自家少爺可能七歲那年從樹上摔下來腦子上撞的傷還沒有好,“女的生孩子,男的授精血,樹開花,授粉,結果。自己就解決自己了,分什麽男女啊? ”

程晝看過來的目光更讓夏達暴躁了,那是一種類似于我送你一塊糖,你卻不會剝糖紙混着嘲笑和憐憫的目光。

程晝說,“閻羅君很在意女裝這些嗎? ”

夏達越說越疑惑,聲音也越來越飄忽,“好像确實不在意啊,小主子也不是那種背後記仇的人,沒當場抽我一頓那肯定是不會再計較了,,吧?”

程晝想起了另一件事,心不在焉的看向回廊,“對對對。另外這麽久了,閻羅君要找的人早就該有眉目了吧?”

這話說的岔開話題十萬八千裏,委婉曲折的表達了程晝揣手看熱鬧的心意,只說的夏達心下寒氣四溢,跟三九天掉冰窟窿裏似的,木着臉僵硬的走開去準備自己的遺書去了。

程晝一旦開始上心,很快各種消息就傳來回來,正巧程晝出門買丫鬟去了,文筆不通戰戰兢兢好幾天沒寫出一句通順話的夏達終于破罐破摔放棄了揣摩小主子的脾氣,揣着近幾天唯一一個稱得上是好意思的字條來見了師迩,說是青郊山頂有疑似師迩要找的人經過。

“青郊山頂嗎?”師迩重複了一遍,“拿輿圖來。”

夏達一邊打開圖給師迩指地點,一邊說,“傳回來的消息是七天前的了,趕過去怕人早走了,而且也不确定就是,且那地方窮鄉僻壤荒林一片,翻山都得翻上兩天。您要是想親自去不如再等等,我們的人手已經向那裏集中了,再等更詳細的消息看看。”

“我等了三百年,再等下去恐怕就要忘記我在等什麽了。”

等到真的出發時,夏達反而被各種雜事拖住了,只能非常抱歉的調撥了一個車夫。

整個行囊非常簡單,只有一輛馬車加一個車夫配上幾天的換洗和幹糧而已,夏達看着粗陋的馬車,簡單的行囊,車夫頭發三天沒洗了,幹糧糙到不喝水咽不下去,夏達甚至覺得他得再重新把遺書寫起來。反而是師迩罕見的一根頭發絲都沒挑剔,揮揮手就示意車夫開始走了。

馬車走了三天才到了青郊山腳下。

青郊山很大,路不好走。

雨開始下了。

車夫擡頭望了望天,一鞭子下去,馬兒長嘶一聲,健壯有力的四肢拉着馬車在山間小路上疾馳。

突然一個急停。

“籲——”缰繩猛然拉緊,馬兒前蹄高高擡起,喘着粗氣煩躁的晃着腦袋,鬃毛不那麽柔順的貼合在修剪整潔的皮毛上。

“小主子,前面有兩個人攔車,您看?”車夫小心翼翼的請示。

“直接走。”

“除了那兩個人,路上還倒着一顆樹,咱們的車怕是過不去了。”車夫回報完也意識過來,這樹恐怕是那兩個人故意擺在路上用來攔車的。平時仗着侯爺府的招牌,從沒見過這些幺蛾子,剛換了輛低調樸素的車,牛鬼蛇神就都出來了。一時間有些氣憤難當,沖那兩人吼到,“知道這是誰的車架嗎,快快把樹移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這時候那兩個人也注意到了馬車,都興沖沖的奔過來。雨水打濕了衣服,兩個人顯得異常狼狽。

這兩個人一個是書生打扮,還是有錢的書生,衣料皆是上乘的,另一個是個樵夫,舊衣服濕透了跑過來的時候還不扔下背上那一捆柴,四五十的年紀,胡子頭發花白了一半,臉上皺紋顯示出幾十年的風霜。

年輕的書生還沒到車前就開始大喊,“過路的先生,在下劉昀,捎我一程,日後必有重謝!”

說話間老樵夫也跑過來了,氣也來不及喘勻,直接跪下開始磕頭,“貴人求您行行好,我家小孫女病了,高燒一直說胡話,小老兒得去城裏請大夫,求您稍帶一程。”

渾濁的雨水把小山路上土窪都填平了,陰涼的雨不知不覺的變大了。

“走。”車夫不敢擅自做主,聽到師迩再一次的吩咐,急忙告罪一聲,跳下馬車迅速跑起去搬開擋在路中間的樹。

趁着車夫出去的空當,書生莽撞的去推馬車的車門,一邊推還一邊說,“在下劉昀,家中頗有資産,若得先生相助,必帶厚禮登門道謝!”

老樵夫看着可憐,雙手都皲裂了,花白的頭發亂糟糟的,卻也知道身份低微,貿然上前說不定會觸怒貴人,只得忍着內心焦灼,煎熬的看着書生去拍門。

車門像被封死一樣,任憑書生使盡力氣也沒推動分毫,書生驕矜慣了,冷水把全身澆的透透的,過長的頭發浸滿涼雨更加沉重的墜着頭皮,風一吹更是糟糕至極,急切的希望推開車門,換上幹燥的衣服,擦幹淨頭發,再喝上一杯熱茶。面前的車門就好像攔路虎一樣,把所有想象中的舒适關在了門外。書生幾乎要仇視這扇門了。

這時候車夫已經把大樹移開,清理幹淨碎石塊,回到馬車旁的時候看見書生正調動全力瘋狂推門,駭然上前把書生一把拉下來推到在地上,吼到,“亂推什麽,不要命了!”

書生猛然跌倒,濺了一身泥水,表情是茫然不解的,他沒想到會有人敢把自己拖下來,随即湧上心頭的是憤怒,站起來手上還沾着泥巴,帶着徑直走到車夫面前猛抽了車夫一個巴掌,混着細碎石子的泥巴刮破了車夫的臉,泥手印形狀清晰完整的拓印在車夫不敢反抗的臉上。

随即書生又去拍門,這次很快得到了結果,“別擋路,雨再大山洪就要來了,濕噠噠的令人讨厭。”

書生悚然而驚,幾乎是本能的聽見的瞬間就擡頭望向天空,天灰沉沉的,陰雲壓的很低,濕透了的衣服讓他反應遲鈍,這時候才猛然驚覺,雨竟是比剛才更大了,雨滴前面的連着後面的,幾乎成了一條線,砸在臉上的力度也能讓人呼疼了。

雨勢竟然漲的這麽快,明明推到大樹攔路的時候還是小雨的。書生呆愣的想,随即一條警戒的線猛然戳進他的心髒,山洪!

山洪!山洪暴發!

早已經被冷雨淋透冰涼的身體竟然冒了一層熱汗,心跳加速,瞳孔放大,平日裏養尊處優虛軟的手腳突然被灌注了極其強大的力量,書生以不可思議的敏捷跳上馬車車轅,沖車夫大吼,“快趕車啊!”

車夫先是被山洪這個噩耗砸暈了頭,還暈乎乎的想,不會吧,二十多年都沒發過了不會這麽寸的正好遇上吧,随即被書生的怒吼驚醒了神志,這不是寸不寸的問題,萬分之一的不幸遇上了山洪就是百分之百的沒命,他可沒有多餘的命可以去賭,車夫一腳跨上馬車,拉好缰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還有老婆孩子要養呢。

老樵夫就像被人遺忘了一樣,也不知道有沒有反應過來山洪将來的消息,心心念念惦記着孫女的病,不停的磕着頭,颠來倒去重複着,“求求大人發發善心,小老兒的孫女病了,需要請大夫,小老兒來生必定當牛做馬的報答。求求大人發發善心……”

馬車剛起的時候慢,終于驚動了沉浸在孫女病情裏的老樵夫,老樵夫正跪着馬車前,為了不碰到他馬車不得不繞路,就這樣耽擱了點時間,老樵夫驚恐的看着馬車即将離開,混沌的大腦終于被劈開一樣,認識到馬車一走,他更不可能及時請回來大夫了,從而爆發出了驚人的行動力,在馬車沒來得及加速前趕上去緊緊的拉住了馬車的邊緣,“不能走,帶上我,我家孫女還等着大夫救命啊!不能走啊!”

老樵夫爆發之下力氣竟大的驚人,将馬車生生拉的偏離了一個尺寸,禍不單行的陷進了泥坑裏。

車夫拼命的抽打馬兒,馬車因為老樵夫不要命的拖拽一直在泥坑裏打滑,書生已經繃不住斯文從容的衣冠禽獸樣,破口大罵。

每個人都在極力的求生,為了自己,為了別人,這種蓬勃的求生欲望,在各種極端情緒的撕扯中被呈現的淋漓盡致。

真好啊。師迩斜倚在馬車裏,幹淨清爽,跟外面陰沉的天色下濕噠噠的場景格格不入。

真好啊,有可以等待的,可以期待的,可以毫無顧忌去愛的人,而他的那個人,早已經遺忘了他,消失在山水人海之間,找也找不到了。

師迩擡起左手,光滑細膩,五指纖纖,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說不出什麽不好,誰知道這只手曾經幹枯醜陋如焦炭呢?

“車夫,帶上他們一起走。”

車夫诶了一聲,老樵夫大喜過望,松了手就往車轅上擠,雖說這馬車寬大,車夫和書生兩個大男人還不顯,老樵夫擠上來後中間的書生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麽像肉餅過,尤其是,車裏的人同意了帶他們走,車門還是不開,任憑他們三人擠在逼仄的車轅上。

逃命的時候沒有挑剔的資格,書生忍耐下自己一肚子的牢騷,老老實實縮在車轅上,減少被雨潲到的面積。這種老實持續了沒多久,精通各種算計的書生,又算計出一個令人膽寒的事實,按照馬車現在的這個速度,勉勉強強能在天黑之前趕到大路,但是雨越下越大,路越來越難走,拉車的馬會越來越疲憊,車子的速度只會越來慢,一旦天黑,雨夜裏辨不清方向,看不清路況趕車那就是玩命,還是十賭九輸的那種玩法。

不行,不能這麽下去了,這麽下去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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