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聞香

房間裏的三個人有兩個人都看了過去。

陳金銀笑抽過去的臉被是施了定身咒,維持着一個扭曲的表情目瞪口呆的看着門口陰沉着臉的英俊男人。

夏達也目瞪口呆,更多是多了一份驚悚,“少爺,您怎麽找過來的?我剛剛什麽都沒說,真的!”

程晝站直了也是極其俊秀優雅,換上了他皇族禮儀裏最溫和的笑,“昨晚沒能回去盡地主之誼實在愧疚于您,連水都沒喝就過來找您了,剛好聽見,”程晝中途瞟了一眼夏達,差點被把夏達吓出個好歹來,把中間那段尴尬的詞無聲的略過,似軟似硬的頂了回去,“不過,我程晝八歲失怙,也好好的長成這麽大,您對我的袒護之心可以收回去了,”

師迩眼皮都沒擡,轉過去對陳金銀說,“物似主人型,”手指點了點夏達,又點了點程晝,“現在能好好談談生意上的事情了麽?”

雖然一直跟程晝不對付,暗地裏也一直不遺餘力的抹黑程晝,但程晝身份高啊,陳金銀還真是第一回 抹黑的時候被程晝當面撞見的,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來不及擦汗又被第二個潛在的暗示糊了一臉,震驚的指着師迩,“您!程侯爺的...”主?最後一個字實在太過聳人聽聞,陳金銀喉頭梗塞,愣是說不出話來。

事情總是會像花花公子的承諾一樣向更糟糕的方向一去不複返,程晝沒有反駁。

在場的,夏達,師迩,程晝沒有一個人反駁。

簡直就把‘程侯爺居然也有今天 ’這個擱平時能大笑三天的事實攤平了捶實了硬生生的給人砸到臉上,不敢笑,反而帶着辛辣的疼痛沖擊把人都能給弄哭出來。

程侯爺已經夠不好惹了,這位爺您哪來的啊,小人搬塊案臺,把您供上可好?

陳金銀欲哭無淚,只恨爹媽沒給生一張巧嘴把這僵掉的氣氛給圓回來,幹巴巴的說,“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您有什麽吩咐盡管提,小人一定全力去做。”

師迩平淡的說,“不用你白搭,只把針對程晝的陰私手段撤下來,要是能合作,唔。”

被程晝揮了揮手打斷,“能合作的生意,我回去調撥一個專門的掌事來接洽,現如今,就先用夏達湊合着談吧。”

程晝上前接過向他伸出雙手的師迩轉身就要走。

夏達在背後,“少爺,小主子,你們就這麽走了,留我一個人談生意?”

程晝抱着已經靠在他的胸口閉目養神的師迩挑着眉毛詫異的回過頭來,坐實了他小心眼有仇必報的惡名,“打狗還要看主人,你有你家程侯爺的名頭罩着,誰還敢往死裏打你不成?有什麽好擔心的。”

出了富豪樓,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程晝深吸了一口氣,“出來的急,只騎了馬,您是将就一下騎馬,還是稍等片刻我去找輛馬車?”

“不急,初來京城,不到處走走會留下遺憾的。”師迩語氣随意散漫,“路邊所有的攤位,我都要看一遍。”

早上一出宮就知道夏達帶着師迩出去了,程晝穿過小半個京城才在富豪樓裏攔住師迩,既然要田敷,貼身的東西怎麽比得上本人,“離這裏不遠,就是大周第一調香師田敷的府邸了,不如順路去看看,也許有您喜歡的香料呢?”

“不去。”師迩對香料之類的全無興趣。

程晝笑了笑,“那就只能委屈您自己回侯府了。”在師迩疑惑的目光中補充,“我有公務要去田府,恐怕不能陪您繼續逛了。”

師迩對去哪裏不執著,後腰星芒印至今沒有反應,代表至少方圓百裏沒有大人的蹤跡,也就是随意走動,期待哪天撞大運能感知到大人的行蹤了。因此在程晝的大力游說下,同意去田府一趟。

程晝也真心的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他對田敷的鼻子抱有極大的信心,只要是世間之物,沒有她聞不出來的,只要知道了小閻羅君的本體,那麽……

“聽夏達說這位田姑娘還曾經是你的未婚妻?”

程晝不由的僵了僵,很快笑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最後是她先找到我父親要求退婚的。”

師迩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噗嗤一聲笑了,然後指着被抱着的自己,“這麽看來,像不像抱着新歡去找舊愛,這位田姑娘會不會把你趕出來?”

“您多慮了,田敷是個很溫柔很可愛的女孩子,況且,我們已經沒有婚約了。”

說話間已經到一個小巷子,田敷就住在這個歪七扭八的小巷子最裏面,門口挂着鮮豔的紅燈籠。

程晝沒有敲門,從門前的壁心縫裏抽出一根極細長的飾條,對着緊閉的門縫捅了幾下,就把門弄開了。

“田敷是調香師,對味道極其敏銳,人多的地方氣味會沖得她頭疼,所以這麽大的院子只有她一個住,只有個老嬷嬷住在後院,除了做飯并不出來。”

“有客人來拜訪的也都要自己開門?”師迩很好奇,巷子深處空無一人,随手摘掉了帷帽。

在雙方都樂意的情況下,程晝和師迩之間的氣氛是十分融洽的,“客人要來需要先投遞拜帖約定時間,張嬷嬷,就是那個做飯的老嬷嬷會在預定時間前等在門口為客人開門,除此之外,大門是喊不開的。”

師迩恍然的哦了一聲,想起程晝那常年無人被打砸搶一空的院子,“那如果有小偷呢?”

程晝抱着師迩熟門熟路的穿過了垂花門,進了長長的抄手游廊,聞言稍稍偏了下頭,環視了一圈周圍郁郁蔥蔥品種繁多的花木,“誰知道呢?反正,來田府偷過的小偷,都在一天之內被找到抓住了。”

師迩順着程晝的目光溜了過去,看到很多氣味獨特留香持久的花木了然的點了點頭,“千裏追蹤香,真是讨厭。”

程晝微微調整了下嘴角,成為一個微笑的弧度,不再言語。

在田敷專門的調香室裏,光線被遮擋了大半,昏昏暗暗,勉強能看出個人影子在一大排架子前尋找着什麽。

“別進來!”田敷眼角掃到的餘光,連忙擺手。

師迩示意程晝放他下來,捂着鼻子,眉頭皺的緊緊的,這裏的味道讓他非常不快,難以忍受。

田敷正在找一味香料用來調和最近研制的清平樂的過分幽冷,調香室突然進來一個陌生的小孩子讓她十分不高興,逆着光加上光線昏暗,田敷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覺得身材細瘦嬌小,行走間有種奇異的韻味,來不及訓斥,那個孩子已經繞開地下鋪排的散亂的盒子箱子凳子,直對上她藏香的架子,心裏突然咯噔一聲不及細想大喊一聲,“不要!”

已經遲了。

整個架子推金山倒玉柱轟隆隆傾倒下來,無數盛放香料的琉璃瓶被摔的粉碎,純淨而濃烈的各色香氣被粗暴紛雜的摻糅在一起,蒸騰擴散至全屋,一時之間氣味刺鼻至極。

任誰的心血這樣毀于一旦都會升起濃濃的憤怒,脾氣烈一點的,都能當場拿刀砍人。

田敷大吼着就要跨過來撲向師迩,怒火上頭,只有一個想法,不能讓這人跑了。

同一時間,師迩也被這濃烈的混合香氣沖的眼睛紅紅的,要去門外透口氣。

門外沒進來的程晝眼皮一跳,看到田敷殺人一樣朝師迩沖過去,趕緊跳進去阻攔,幸而田敷不拘小節,灑脫慣了,地下雜物甚多,走過去都要很小心的去挑地方落腳,更何況怒急了不管不顧沖過去只能被絆腳。

程晝是以功勳封侯,武功相當不錯,算是人類中最頂級的那一小搓兒了,能把田敷絆翻的雜物在程晝看來如履平地,輕松的在田敷栽倒之前,伸出胳膊拉了一下,于是田敷整個臉就砸到了程晝的胸口,一只手被扶着,腰被程晝的另一只手托着,是一個無比暧昧的姿勢。

田敷鼻子疼的龇牙咧嘴,緩過來後,就着這個姿勢扯着程晝不讓走,鼻子蹭在他胸膛上聞個不停。

程晝禮儀良好那是無數血淚堆出來的,靜靜等着大周最好的調香師自己站穩。

在這一小段兒時間,師迩已經逃離了這個氣味的修羅場,頭也不回的丢給程晝一句,“在門口等你,快點出來。”

“喂!你哪家的……”田敷反應過來,手憤恨的出程晝腋下穿過揮舞着做出一個威懾的動作時,被程晝輕而易舉的鎮壓了。

田敷頓覺被插了一刀,“連你也!放開我!”

程晝在田敷更生氣前趕緊把來意表明,“太後壽辰禮的缂絲屏風需要你來熏香。”

“需要?”田敷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還是一如既往的抓不住重點。

“恩,更準确的說是指定。”程晝扶着田敷慢慢退出調香室,面帶微笑,公布喜訊的他在田敷眼裏簡直會發光,“恭喜你,田大師,被皇家唯一指定的調香師。”

田敷樂了一陣,特別通透的施了一個謝禮,“很感謝你在其中為我出的力,即使如此,我的那一架子香料你也要全賠。”

此時他們已經換到了湖中心的涼亭,有風習習吹過,波光粼粼的湖水映襯的程晝颀長的身軀更加挺拔俊秀,明亮的陽光讓程晝可以清晰的看到比自己只晚出生一個月的小調香師氣色紅潤,臉上的笑容像摻了金粉一樣耀眼,只是讓人看着就覺得快樂。

比起整天臭着一張臉,一不順心就發脾氣,要不然就睡覺的任性,小調香師這樣嬌俏善解人意的可愛女孩子更讨人喜歡呢。程晝一邊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着,一邊帶着微笑誠懇的開口,

“我侯府剛修葺過,你能看得上的都盡可以都拿走。”

田敷仰着頭思考了一會兒,對于索要賠償這件事完全不放棄,在程晝力所能及的賠償範圍內,“那就用你的熏香來交換吧,把你現在所用的熏香配方給我,并且一輩子都不準再用這個味道。”

“熏香?”程晝注意到田敷最後幾個字語氣不太對,但是更大的疑惑讓他下意識的擡起袖子聞了聞,“我從來不用熏香,是剛剛被那些雜糅到一起的香氣沖到了吧。”

田敷眉毛都要豎起來了,突如其來的怒火就上頭了,竭盡全力維持住了一個前貴女的風儀,程晝的禮儀是最完美的,在程晝面前發怒就跟螞蟻沖泰山亮拳頭一樣,連被正眼看的機會都沒有,“你這是對我職業的侮辱,就算有那麽多味道的幹擾,我也不會聞錯的,太特別了。”

程晝疑惑的皺着眉,手滑下來,摸到自己的胸口,有那麽一個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麽,仔細一想有什麽都沒有,“是什麽味道?”

田敷閉上眼睛,沉浸入回想之中,雙手握着衣服抓的緊緊的,對面的程晝有那麽一晃眼看出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再仔細看又沒有了,“半燒焦的花木。生機勃勃的樹木被最烈的火炙烤,焦木逼出木髓裏的香味,混着尚且幼嫩新鮮包含水分的清新木葉,只燒了一半,生氣與死亡并存,扭曲掙紮夾縫中的不屈服,有多絕望就有多希望,這被死亡浸染都壓不住的勃勃生機。 ”

“半燒焦的花木嗎?”程晝眼神像是穿透了什麽,顯示出一種空茫的銳利來,“對于植物來說,腳,呃,根系才是最重要的。葉子可以燒焦,樹枝可以枯死,只要地下的根好好的,那樹就能活!”

田敷順着程晝說,“植物的根很敏銳,要承擔吸收養分尋找好土壤的重任呢。”

永遠□□的腳,虛空中悍然出現的枯藤,半燒焦花木的味道,定契咒那日烈火焚身的痛楚,這些細節被一條透明的線貫穿,直指靶心。

程晝猛然站起身來,很是抱歉的向田敷告辭,也不等田敷回答轉身擡腳就走。

田敷在他背後不滿的追問,“太後有什麽避諱嗎?”

程晝腳步沒停,聲音随着距離越來越小,“太後不喜歡桂花!”

程晝懷着一種奇異的心态出了門,比第一次見面更加嚴苛的打量着師迩,恨不得把師迩撥皮拆骨連頭發絲都劈成兩半,這樣的相貌,不愧是花妖嗎?原來烈火焚身的痛苦你也都承受過,這麽挑剔任性也難怪要被燒。

師迩對程晝刮骨削皮的目光視而不見,“你那個小調香師不對勁,還沒有人能在我的殺氣下完全沒反應。”

重點在于,人,師迩把‘人’字說的意味深長。

程晝收回目光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田敷的宅子,一如既往,青翠的藤蔓,雕花的壁心,小時候淘氣敲掉的半塊的磚沿,和昔日無半分不同,在師迩暗藏玄機的話裏仿佛蒙上了一層陰影。

他想,我是信閻羅君的,我居然是信閻羅君的,打從心眼裏對閻羅君沒有半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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