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回京

這邊程晝也不言語,跟着師迩進到了山頂唯一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一個破舊的廟宇。

破廟挺大,供奉的正是山神,石雕泥彩的山神豹眼圓睜,怒氣勃發,顯得粗直憨正,誰能從這石頭像上看出來真神是個心思缜密,挖坑挖的毫不留情的人物呢。

馬車一停程晝整副心神就被師迩勾走了,現在師迩全身都濕透了,頭發貼合着臉頰滴着水下來,他略一回頭吩咐道,“車上有幹淨衣服拿兩套出來。”

“程晝。”

這裏只有一個人敢這麽叫他。

“我想立刻回去喝上一杯熱茶好好睡一覺。”

“我以為您會先問我為什麽在這兒。”程晝失笑,反正衣服髒了,也不挑了,席地坐在火堆邊。

師迩剔透的眼珠在程晝身上轉了一圈,又一言不發地轉開了眼睛。

程晝嘴角扯出一個極單薄的弧度,如料想般,師迩對他的事情毫無興趣,拿出了那顆殷紅的珠子,“您認識這個嗎?您的故人托我帶給您,讓您務必随身攜帶。”

師迩接過來,就着火光,珠子裏的紅光彷佛在流動,仿若活物。

程晝看着師迩偏着頭凝視珠子的動作,認真而純粹,有一種格外俘獲人心的美麗。

“那位故人還給了我一個有着怪異花紋的尺寸見方的薄片,說把血沿着花紋塗一遍我們的同命契就解除了,是這樣嗎?我塗了會有什麽後果?”

師迩聞言轉頭看過來,黑溜溜的大眼睛裏滿是困惑,想了一會兒突然出現了懊惱的神色,皺着小臉湊過去,抓着程晝的領口左右上下來回聞,像一只拱來拱去的小貓,長長的頭發有一溜兒不小心滑進領子裏,刺刺的毛癢。

被田敷抓着聞程晝只覺得尴尬,完全不能忍受地只想退開,換成師迩也尴尬的很,程晝腰板僵直,呼吸都不自覺停頓了,同時反思上山前剛剛洗過澡,雨裏沖了一天應該不會有異味,的吧?

“脫衣服。”師迩皺着眉,看着程晝完全不動作,生氣的又重複了一遍,“脫衣服。”

程晝用壓迫的眼神左右環繞一圈,夏達領悟到精髓,發揮了狗腿子的本職,連拉帶拽,把廟裏清了場,一水兒兵中的精英都溜邊兒蹲屋檐下,黑袍一溜排開,可憐兮兮的,跟落水的烏鴉似的,卻都帶着一種心照不宣的猥瑣,互相交換着意味深長的眼神。

“褲子不用脫。”

師迩的手指還帶了點沒緩過來的冰涼水汽,在程晝□□強健的後背上來回勾勒,手指劃過的地方透出絲絲縷縷的金光。

程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背上,細柔的手指力道很輕,像他十歲那年做的鵝毛扇。

那年迎平公主帶回來的一只大鵝,他小時候調皮的人神共憤,那只鵝的羽毛全都拔光了,孔明先生的鵝毛扇還是做了個四不像,醜又不實用,扇兩下就散架了,只能當祖宗供着瞻仰,被迎平撿了剩下的,每天喊他起床就用長長軟軟的鵝毛掃他的臉。

跟鵝毛一樣的觸感,沙沙癢癢的,程晝忍不住抖了抖身子。

被師迩一只手壓在肩膀上,“別動,很快就好。”

“那薄片是怎麽回事?”

“能強行解契的法器,你塗的話,十年之內氣運會跌到谷底。好了,味道已經封住了。 ”

師迩退了回去,程晝把衣服穿好耳朵在跳動的火光中有了一點通透的紅,一時之間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師迩思量再三,遲疑的開口,“因為同命契,你身上有我的氣味,在了解妖的人面前亮的像夜裏的火堆,我一時沒顧慮周全,你遇上的那位,大概是看你好玩兒,順手逗上一逗? ”

不,那确定是山神,認識你,認識道衡。程晝抿緊嘴唇,繃出一條平直的線條,卻最終沒說出來,“您塗的話呢?”

師迩眼眸低垂,跳動的火光映照在純黑的瞳孔裏,波光粼粼,“氣運暴跌一百五十七年 。”

程晝原先還道師迩同他一樣倒黴上十年——十年對妖來說還真是打個哈欠的功夫——就算山神土地是師迩的養父養母人之常情的偏袒些也還是會覺得心氣難平的,此時卻真真啞口無言,半晌才道,“這麽精确?”

師迩反倒笑了,“你當是街上一文錢兩張的黃表紙?同命契同命契,命同與共,解契就要付出年齡的一半時光,有什麽問題嗎? ”

程晝不說話了,沉默的圍坐在火堆邊,第一次感覺到身上契咒的沉重,彼此都背負另外一人一半生命的重量,同命契,同命契,哈,果然絲毫不辜負它的名字。

師迩見程晝不說話了,又重新就着火光端詳珠子,仔仔細細看了十幾篇,還是看不出什麽特別來,随即一甩手,扔到了程晝身上,程晝接住不解的望回去。

“拿出去扔了。”師迩此時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像一個真真正正被寵出來的驕驕子,“什麽不認識的人送來的莫名其妙的東西,我才不要。”

沒等程晝說些什麽,或者說,外面精兵們幾乎同時大喊出聲的時候程晝就沒有心力來說些什麽了。

他帶來的這些精兵幾乎可以算是他的親衛了,百戰黃沙,都是剽悍的鐵血漢子,一個人在他們面前支離破碎皮開肉綻都不會眨眼。

出大事了。

程晝起身的速度非常快,幾乎聽到的同時已經沖出了廟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無星無月,黑暗像是最深重的絕望,濃墨重彩的不透一點光亮。

二十幾個漢子擠在屋檐下,只有夏達拽了拽程晝的袖子,說了一個字,“聽。”

瓢潑的大雨瀝瀝,砸在地上啪啪作響,狂風過林稍,樹枝抽的空氣都發出凄厲的嘶鳴,嗚嗚的叫着人寒氣上湧。

這其中,有一股不可忽視的,巨大的聲響,那是奔騰的大河從高崖上墜下時才會發出的聲響。裹挾着千鈞之力,不可阻擋。

是山洪,山洪又來了!

此時,程晝被越來越大的雨水澆的幾乎睜不開眼睛,濃墨染就的天空讓閃電劈下來時有了更強大的影響力,一瞬間天地纖毫畢現。

從山頂俯視山洪沖下的力道,即使站在山頂片瓦遮頭依然能感受到那種摧枯拉朽的絕望,洪水山呼海嘯奔湧而來。裹着着泥沙大樹無數生命順流而下。沒有誰可以阻擋。

沒有誰有力量可以扭轉這局勢,最強大的武者不行,萬民俯首的皇帝不行,哪怕是被推崇至極,讓千千萬萬個百姓虔誠祈福也不行。

這是無可避免的,必死的,命局。

即使站在山頂片瓦遮頭依然能感受到那種摧枯拉朽的絕望,洪水山呼海嘯奔湧而來。裹着着泥沙大樹無數生命順流而下。

每個人都在廟門口,站的像個雕像。

感受這一片天地之威。

無可抵擋,只能承受。

等到第二天,天光大亮,雨已經停了,山洪平緩了很多,泥沙堆積,樹木倒伏,近衛們拾了點柴火,很潮濕,但好在霹靂堂的火油保住了自己良好的口碑,火很快就燒了起來,暖橘色的火光像希望一樣灼熱。

災後一片狼藉,看的二十多個親衛心酸不定,一絲聲息都沒有發出,安靜的空氣中只有柴火燃燒的哔啵哔啵聲。

程晝抱着睡眼昏昏的師迩站在山頂最大的一塊平整青石上,向下俯望。

寒涼的空氣在師迩長長翹翹的睫毛上結了一層水霧,師迩不舒服的蹭了蹭,随後睜開了眼,面前的一切盡收眼底。

“不舒服嗎?”程晝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語氣柔和的像三月林華豆蔻簪花。

師迩還是一如既往的懶散着,大而水潤的眼睛只睜到一半就停止了,暴殄了那悠魂奪魄的絕豔。“是啊。地面太堅硬了,潮乎乎的很不舒服。”

程晝沒有附和,苦笑了一聲,“太後的壽誕就在五日之後,如果今天不能下山,絕對不能按時趕到,缺席的後果不是我現在想面對的。”

“所以呢?”師迩平靜的盯着了程晝純黑的眼。

“雖然山洪流速平緩了很多,但道路多處被阻斷 ,暗流也無從分辨,我沒有能力帶領近衛們安全下山。”程晝說的極為坦誠,同時也極為懇切,“我知道您有這個能力,您能幫助我嗎?”

師迩此時倒是被挑起了興趣,頗為驚異的道,“這是在請求?程侯爺不是一貫無所不能嗎?”

程晝笑的頗好看,“之前是我誤會您了,給我們之間制造了很多困擾,所以,您能原諒我之前的沖撞,重新看待我嗎?”

一瞬間,天地皆靜。

遠遠的,夏達仿佛看見,

優雅又強大的獵豹,順從的把頸圈叼給認定的主人,露出柔軟的腹部表示全心的交付生命的信賴。

師迩接過了項圈,剝離了一半靈魂。

“走了。”一個包袱砸過來,夏達接住,轉頭再看過去,自家少爺已經抱着小主子走在了隊伍的最前端,小主子低聲的說了些什麽,自家少爺側着耳朵很認真的在聽着。

“往前遇到斷掉的桦樹左拐 。”程晝大聲的指揮着,在天黑的時候,整只隊伍完好無損的回到了距離青郊山最近的鎮上。

“侯爺神了嘿,說轉彎就轉彎,前面明明有路,轉了就是荊棘叢,小叢不樂意,非磨磨蹭蹭的墨跡到最後一個,誰能想得到,前腳剛進荊棘叢,後腳那山就滑坡了!”

“太驚險了,在邊上看傻我了都。”

“就是,就是!土就滑到荊棘叢邊上,跟劃好了線似的,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我的老天爺啊,侯爺絕對是神仙托生的。”

“小叢,小叢,快去給侯爺敬一個酒,這可是救命之恩啊。”

大家夥起哄起的毫不手軟,那個叫小叢的圓臉小夥子被架的雙腳離地,雙手抓着五斤的酒壇子,被衆人簇擁着笑鬧着緩慢移動了過來。“不!不要這樣!放我下來!你們這一群混蛋!”

程晝臉側堅硬的弧度在明亮的燈火下有了一點柔軟,縱容的看着那一群笑的快樂的親衛們。

對此,師迩只是轉頭,疏離地對程晝說了一句話,“不要忘記你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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