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含情(四)

陳吟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先前一直與那呆子同屋而眠習慣了,如今倒是睡不着了。

陳吟回想起原來與臨淵同屋的時候,那呆子永遠雷打不動地震不搖地坐在屋內某處運氣,有時陳吟睡不着了或是無趣了,便可以悠閑地卧在榻上看着那呆子默默打趣他,甚是有趣。現下他自己睡了,睜眼時也再看不見那呆子了,還真有些不适應了。

陳吟盤着的二郎腿抖了幾抖,停住,心想:我要不出去看一眼吧,我就在門前聽聽,不進去。

然後陳吟就真的跑到了臨淵三人門前去,側耳聽着裏面的動靜。

可是聽了許久,陳吟也沒聽得一點動靜,但是陳吟轉瞬就了然了,那三人皆是能不說話就絕不開口的臭德行,現下定是三人圍了一桌運氣呢。

就在陳吟打算再隔近點聽的時候,身後有一聲音平靜地傳來:“有事?”

陳吟猛然回頭,看着臨淵面無表情一臉端莊的模樣,心想:大哥你說你怎麽才能裝作沒看見我呢?

陳吟的食指在空中停留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一個借口:“屋裏太悶,我出來走走…”

臨淵又是一種“我不信”的眼神,但依然波瀾不驚道:“嗯。”

陳吟覺得自己簡直可以試着去死一死了,但他必須趕緊轉移臨淵的關注:“你出去了?”

臨淵道:“傳信。”

陳吟了然,自是與東籬神座傳信,不過前幾日他也見到青司和木華分別傳過信,看來他們與東籬之間是每日聯系的。

陳吟“哦”了一聲,臨淵越過陳吟推開門,邁了進去。

屋內的兩人見到臨淵頓時從座位上站起身,看向臨淵,臨淵向他們點頭示意後又轉身,站在門口看着陳吟,開口道:“不去睡嗎?”

陳吟愣愣地答道:“要睡的。”但是卻沒有邁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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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看了陳吟片刻,看眼前人沒有要走的意思,道:“要我陪?”

陳吟如臨大敵般,連擺了擺手:“不必不必。”轉身就跑走了。

臨淵看着跑走的陳吟,又跨出了門檻,直到看見人跑進屋将門掩好,又觀察了片刻才重新進屋去。

陳吟進屋後,坐在茶桌旁,喝了一杯水,皺着眉,嚴肅的思考着。

好像從雙手交握的那一夜後,那呆子怼人的本事越來越見長了,常常噎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哎,跟那呆子待久了,他越來越不倜傥灑脫了,他越來越容易幹傻事了,而且好像那些傻事那呆子每件都參與了……天哪!以後他要怎麽活……

陳吟垂頭喪氣地挺屍般躺在床上,最終還是睡過去了。

次日清晨,陳吟推門而出,恰好看見臨淵同時出門。因着他們住在二樓,要下樓梯便要從臨淵的門前過。陳吟無精打采地慢慢踱過去,之所以是無精打采是因為他半夜夢見臨淵色氣滿滿地在他耳邊說“要我陪?”之後,就再也沒睡着……

臨淵看着狀态十分不好的陳吟,有些擔心道:“沒睡好?”

陳吟聞言懶散擡眸,心道:你有什麽資格問這句話?啊?

但他又想到最近他這麽吃虧,總得向這呆子讨回來,再讓這呆子吃次癟才好。

于是,陳吟懶懶地靠在二樓的護欄上,整了整前襟,勾起唇角,道:“公子總是這般關心在下,怕是要讓人誤會的。”

臨淵看着不知為何突然作妖的某人,無言地沉默着。

陳吟看着一言不發的臨淵,倦意頓時一掃而光,輕笑了一聲,欣喜地踱下樓去。

待陳吟下樓後,臨淵默然看着他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臨淵走到一樓後只見到某人抽動着嘴角:“不如貴店還是考慮關門吧,嗯?”

夥計不知作何狀:“公子,您且将就将就吧,咱們也沒辦法啊。”

陳吟看見了走近的臨淵,十分不情願地瞥着他,仿佛在宣告他現在所有困苦的遭遇皆是因為臨淵。

臨淵見狀,走上前去,對着二人開口道:“所為何事?”

陳吟敲了敲夥計面前的櫃臺,盯着慌張無措的夥計冷冷開口:“昨日的五條魚我已是不與你計較了,可你們店竟連包子也是沒有的?!如何?你們要留着食材做午膳嗎?”

那夥計有些膽戰心驚地答道:“…确是這樣的…”

陳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甚?”

那夥計躲閃着,不敢直視陳吟,嗫嚅答道:“我家掌櫃說,現下瀛洲的情況自不會有城外人來,城內的人皆是在忙着修複故居,自不會有人來住店,就吩咐不做早點了,把食材留着給專來用餐的客人便可。”

陳吟頓時覺得這家店的掌櫃那腦子許是紙糊的,怪不得先前生意慘淡,可能不是距那繁華之地遠的緣故,而是他根本就不會做生意啊!

陳吟壓着氣火,道:“将你家掌櫃叫出來。”

那夥計道:“我家掌櫃在火燒的第一天就回西山老家了,現今也沒回來。”

原是避難去了,陳吟又開口:“你家掌櫃都逃了,你還替他收拾爛攤子?”

那夥計低着頭開口:“我家掌櫃說等他回來要給我漲工錢的,再言,我父母早已雙亡,也無處可避啊。其實若是四位不來的話,我就要動身去西山尋我家掌櫃要工錢去了,他上月本就欠着我的,又允我漲錢,如今倒是欠我實在不少。”

陳吟這才細細端量着那夥計,這人左右也不過十六七的樣子,身量偏瘦,長相倒是不錯的,清俊得很,尤其是那雙琉璃眼珠,十分引人,沒想到卻是個可憐的。

陳吟舔了舔下唇,問道:“我們也是要去西山的,可要同行?”

那夥計聽聞喜道:“我自是願的,可不知是否會給四位公子添麻煩?”

陳吟擺了擺手,爽道:“不差你一個”,拐了拐肘,抵了抵臨淵,“白二你說呢?”

臨淵看了一眼陳吟,又看着夥計開口:“你若走,此店該如何?”

夥計道:“店內還有一位廚子,掌櫃也欠他錢,前幾日我就與他商量好了,我去要錢他負責看店。”

臨淵點了點頭沒再言語,倒是陳吟盯着他了許久,沒耐心地說:“還不去準備行囊,你等甚?”

那夥計連忙跑進後廳內,片刻後聽他與誰交代了幾聲就出來了,背着一個不大的行囊,嘻嘻地站在陳吟面前,開口:“公子,我準備好了。”

如此一來,五人就動身前往西山了。

本來只有陳吟自己時,他不得不壓制着自己想要說話的欲望,畢竟就算他開口了,也不一定會有人理他,可是現在有了那夥計,一切就不一樣了。

夥計輕快地跟着陳吟,側頭看着這位俊美的公子,開口:“公子,日後該如何稱呼啊?”

陳吟瞥了他一眼,“在下姓陳”,又指着臨淵,“這位姓白”,之後又分別介紹了青司木華,然後又重新看着那夥計,問道:“那你呢?”

夥計抓着肩上的包袱帶子,笑吟吟的,琉璃眼珠一閃一閃,道:“小的叫初七。”

陳吟抿着唇,看來是将生辰喚作名字了,又問道:“無姓?”

初七苦笑着:“我自小跟着養父,他自我幼時就‘初七初七’地喚我,我不知曉自己姓甚。”

陳吟看他少年模樣,這般長相,這般身量,換在哪家不是父母的心頭肉,可他偏偏是這樣的命數。陳吟又問道:“那你可知你是何年生人?”

初七道:“我是崇德二年生的。”

陳吟又不經意地:“今年是何年?”

初七笑了笑,似是覺得這公子竟是連年號也給忘了挺不可思議的,開口:“崇德十八年。”

陳吟斂着目光,“你是幾歲到那家店打雜的?”

初七:“約莫有十一二歲,養父沒了,我就去了。”

陳吟點了點頭,他用初七看不見的右手在身側比劃了比劃,十一二歲約有這麽高……,不知為何,他覺得他與這少年總有些說不清的牽連。

雖說初七看不見陳吟的小動作,而在陳吟右旁的臨淵卻是注意到了陳吟的動作。

臨淵看了陳吟許久才慢慢轉移了目光,不得不說,他見過陳吟無理取鬧的樣子,見過他嬉笑撒潑的樣子,但是像現在這樣,一臉認真又有幾分疼惜的樣子他着實是未見到過的。

五人走了近半日,終于不得已停了下來,原因是早上未進食的陳吟實在餓得不行了。

由于西山位置偏僻,他們五人早早就進入了一片荒林之中,而現在他們正停留在了林中的一條溪邊。

陳吟癱坐在地上,雙唇微微泛着白,掩蓋了原來的嬌豔之色。

臨淵看着這副模樣的陳吟,知道他真的是有點受不住,就交代了青司木華幾句,又對陳吟說:“你且老實待着,我片刻即歸。”

陳吟還未來得及問“去哪”臨淵就沒了蹤影,陳吟也沒再深究,就繼續耷拉着腦袋養神了。

初七慢慢湊過來,從包袱裏拿出一張烙餅,遞給陳吟:“公子,暫且吃這個墊墊吧。”

陳吟懶懶地撐開一只眼瞧着他,拿過來了烙餅,開始吃着。

初七又走到青司木華面前,又拿出來兩張餅,但被婉拒後,初七又笑吟吟地回到了陳吟身旁,坐下自己也吃起來。

初七看着不知何時已經躺在了地上的陳吟,一只手枕在腦後,阖着眸,閑散的吃着烙餅。

這公子長得真是好看,他從沒見過男子有這樣白的膚色。他雙眉間有一粒紅痣,嬌豔欲滴的顏色襯得他更白了。

初七試探地開口:“公子,你們四位是不是從天上來啊?”

陳吟未睜開眼,輕笑了一聲,開口:“何出此言啊?”

初七見陳吟未曾否認,覺得自己猜對了,頗有些得意地笑着:“我就是知道。”

陳吟坐起身,睜開眯着的眼睛,眼中含着笑意,雙唇閑散地笑着,用手中的烙餅敲了初七腦袋一下,“你這小孩兒倒是日日想着神仙鬼怪之事,這神仙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嗎?”

那烙餅畢竟不是剛做的,硬的很,梆得一下打在腦袋上還是會疼的。初七摸着腦袋,還口:“我見過神仙的!”

陳吟右手搭在撐起的右膝上,手裏拿着烙餅,閑散地笑道:“如何見的?”

初七低下腦袋,含糊不清地說:“在夢裏……”,說着初七好像又有點不服氣,道:“可那不是尋常的夢,因為我夢到的始終都是一樣的場景,有位身着淺藍的男子,在雪夜中沖我緩緩走來,對着我笑,開口叫我‘景宸’……”

陳吟凝住了笑意,他沒再聽見初七後面講的話,因為他是回憶起了些什麽的……

陳吟腦中迅速閃過幾個畫面,他看見了初七口中說的那位身着淺藍色的男子,他也看見了初七,但是容貌并不是十分像的,因為初七更瘦一些,可是他們都有一雙好看的引人的琉璃色眼珠。

景宸景宸……

這個名字在陳吟腦中來回激蕩着,有一段時間,有個人在他耳邊一直輕吟着這個名字,聲音裏帶着嘆惋痛緬和缱绻。可是有一天之後,那個聲音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天正是伽南先祖仙逝之日……

陳吟意識到此人便是伽南口中的那位景宸,怕是初七已是他輪回後的化身了,可是他卻有着前世的記憶,他還記得伽南,可是伽南,早在十幾萬年前就已經灰飛煙滅了……

陳吟愣愣怔在那處,他記得伽南,甚至連與他淵源頗深的景宸都記得,那他究竟是誰呢?

其實對于失憶這件事,陳吟看得很開的,這東西就應該随緣,該恢複的時候自然就會恢複的,着急也無用,再說了,就算是失憶着他也不愁吃穿的,日子過得也潇灑得很。

由于陳吟出神,他甚至沒聽見初七叫了他幾聲。

初七見陳吟那副樣子,還以為他是吃烙餅噎到了,便起身去溪邊用水壺接水,可是他身量本就瘦小,踩到長了苔藓的滑滑的石頭上踉踉跄跄地喊了一聲。

聽到初七的驚呼,陳吟突然回過神來,伸過手去扶住了将要掉下石頭的初七,可陳吟本就是坐在地上的,這樣一用力雖然扶住了初七,但自己卻不小心跌進了溪中。

站在遠處的青司忙過來将上半身完全躺在了溪中的陳吟拉起。

初七見到此狀忙上前去擦拭着陳吟的衣襟,陳吟似是受剛才的記憶的影響,看着眼前的初七并未說話,片刻後才打斷了初七的動作,恢複往常道:“你還真是不老實,沒事去那石頭上作甚,就屬你身子骨好”,初七有些委屈地努了努嘴沒再說話,陳吟又沖向青司笑道:“勞駕青司君生堆火,我好烤烤衣服。”

青司點了點頭,就在陳吟不遠處生了堆火,木華見狀便一同前來與青司共同打了幾個木架供陳吟晾衣,搭完那兩位便十分自覺的走到遠處,背了過身去。

陳吟身着濕漉漉的衣衫走到火堆旁,打算寬衣時,一擡眼發現初七還直勾勾的看着他。陳吟于是故意沉下臉來,沖着初七道:“非禮勿視可曾知曉啊?”

初七恍然大悟般轉過身去,陳吟看着初七有些好笑的笑了笑,開始解衣。

陳吟一邊解衣,一邊盯着初七的背影,一邊想着剛才憶起的記憶,先不管他自己的身份,只是這小初七,可是那呆子的先祖的心上人哪,若是他将此事告與那呆子,不知他那素來處事不驚的臉上會展現一副怎樣的面色呢?

陳吟正想象着臨淵可能的反應,便漸漸覺得自己周身仿佛凝聚了一陣似曾相識的媚香,未及陳吟細想,他只覺後頸一酸便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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