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一·秋雨

“啊!”亂夢一團在眼前翻湧,也不知是何處忽地照來一道光,驚得岳羲和一下子坐了起來。

一張紙箋也便随着他的動作而悄然飄落在地。

岳羲和一邊揉着因趴在書桌前睡着而壓得冰冷麻木的四肢,一邊擡眼往外望去。

窗外是濃稠的夜色裹挾着無邊秋雨,淅淅瀝瀝,冷冷清清。

哦,原是因窗戶不曾掩好,教那風雨給撲醒了。近來怎的恁粗心?

岳羲和一邊嘆息,一邊附身去拾方才飄落的紙箋,上書“麻黃湯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後面原該接上的一個“發”字不曾寫成,許是那時支持不住就那麽睡過去了,筆尖凝在素白的紙面上,戳出一朵玄色的花。

眼見着這一張紙是寫廢了,岳羲和只好輕嘆一聲,随手揉了,卻也不想再繼續摘抄藥方歌訣,便準備關上窗再小睡一陣。

誰知這一擡眼,便見了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在外頭掠過,快得仿佛是人眼花的錯覺。

天子山險峻,山下的村民能爬上來采藥的已是寥寥,何況夜已深沉,采藥人是不會出門的。而這個時辰,除了他是今夜要值守候月閣的,明月山莊的弟子大多都是歇下了的,即便是沒有歇息的,走動也不會這樣鬼鬼祟祟……

岳羲和心頭一緊——莫不是有人闖山?

撈過一旁的淡青外衫披好,岳羲和沖出了書閣,擡手甩出一支響箭示警後,便四下開始查找起可疑人物來。

明月山莊建在天子山上,山谷裏是藥圃,為了方便照料藥草,弟子房也就建在離藥圃不遠的山腳下,但作為書閣的侯月閣卻是正正落在半山腰上,頂上還有個非大事不得開啓的攬月臺。可以說,侯月閣的位置,既重要又孤立無援。

本是值守書閣的,岳羲和連佩劍都不曾帶,而住在倚月居的弟子們趕過來還需一些時間,上頭攬月臺裏還有師父在閉關……也不知他能應付多久。

正想着,就聽雨聲一亂,腦子裏還不曾想到什麽,身子就先一步做出反應,腳尖點地一旋,岳羲和躲開來自背後的襲擊,同時使出七分勁力回擊一掌。

偷襲的人大約也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快,招式回收不及,只來得及将手中的長劍偏開幾寸,擋住一雙肉掌的去勢。岳羲和當然也不會與劍鋒硬拼,原本一掌只是試探,便順勢收回,卻将身形一矮,一個掃堂腿飛快接上。

那人飛身退走,隔着一張黑色面巾,輕輕“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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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山莊不是什麽獨步武林的名門大派,畢竟研習醫術才是他們的主業,習武只為強身健體、在行走江湖的時候不為人所欺罷了,故而習武所選的兵器,不是幾寸長的金針,便是行走江湖人手一把的長劍,拳腳功夫是不甚在行的。岳羲和的身手印證起傳說中的明月山莊弟子功夫來說,實在是好得不合理了。

既然那人出聲,岳羲和也不好再一味地窮追猛打,只是後退幾步,将被雨絲沾濕而黏在臉上的發絲拂開,沉聲道:“閣下何人,擅闖明月山莊意欲何為?”

*  *  *

“剛剛得的消息,五六日前泰興镖局運了一箱銀子從湘水過,只一夜的時間,船上的東西都沒了。”

“哦?是被劫了還是……”

“說是一船的镖師都莫名其妙地睡死過去,第二日一早起來查看,就只剩了一艘空船。”

“人呢?”

“倒沒見受傷的,不過聚起來點人的時候,數目卻對不上,少了一個,一時也沒查出來少的那個是誰。”

“……”

夜雨纏綿,卻也沒影響屋裏一男一女兩名青年煮茶的興致。紅泥爐煨着一壺泛着魚眼泡的水,壺邊擺着兩只杯子,裏頭盛着淺綠的茶水。

那名身着藍衫的女子拿起自己手邊的杯子,輕輕呷了一口,卻也沒顧上品評茶葉的好壞,只顧眉頭緊鎖地思索着另一名白衣男子所說的話,半晌,才輕聲問道:“你懷疑是……”

“這手段難道還不熟悉嗎?五年前咱們也遭過,師姐難道忘了?”白衣男子急急地道。

藍衣女子望了他一眼,話在舌尖滾了幾遭,才小心翼翼地出口:“那時咱們并不曾被迷倒一船人啊,至少秋山你還警醒着。”

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白衣男子別過臉去,薄唇緊抿。

于是藍衫女子趁勢道:“秋山,魔教覆滅已久,你居功至偉,如今怎麽倒是不信自己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陰險狡詐的魔教。”白衣男子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何況當初我不曾中招,只因……那孽障性子張狂,喜歡讓人眼睜睜見着自己身陷險境卻無能為力,故而才給我下的輕些。”

執杯的手微微一頓,藍衫女子的目光裏帶了些責備,“秋山,斯人已逝,何苦還嘴上不留情?”

白衣男子神色緊繃,“我哪句話說錯了?”

藍衫女子拿他無法,只好無奈搖頭,“阿澄也這樣嘴上不饒人,還說不是你帶壞的。”

“這小子與師姐最親近,哪裏怪得到我頭上?”白衣男子這才有了點笑意,“這小子說是去換濕衣,都這個時辰了,便是現燒水沐浴也該好了。我看看他在磨蹭什麽。”說罷,便起身去了隔壁房間。

秋山啊秋山,嘴這樣快,說的卻永遠不是心裏想的。藍衣女子慢慢把玩着茶杯,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卻在這時候,隔壁房間裏傳出一聲短促的呼喊:“師姐!”

*  *  *

闖山的黑衣人不答,只是将掌中的長劍一抖,變招又攻來。

竟是不願與岳羲和有任何交談。

擺出這架勢,頗像是安心來尋仇的。只是不知道此人前來,為的是私怨還是門派間的龃龉。

雖然明月山莊因莊主脾氣古怪、治病救人全看心情好惡而一向為名門正派所不喜,卻也從不曾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惡事,更不曾與哪門哪派結下大仇,門下弟子也甚少去江湖中走動……

心念疾轉,岳羲和手上的動作也不慢,為着自己手無寸鐵,還得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只是來人的招式實在有些眼熟,岳羲和倒是能看出幾分他下一招的走勢,應對得也不是十分吃力。

這人……到底是用的哪一派的招式?

闖山的黑衣人武功也不弱,卻不料被一個值守書閣且赤手空拳的年輕人纏鬥甚久,不由得有些急躁,之前還想着遮掩身份而不肯好好施為,将從小練到大的劍法使得似是而非,後來被岳羲和激起好勝之心,也就認真起來,淨挑着拿手的招式使。

也正是因為如此,岳羲和才看出這人的招式為何如此熟悉。

這、這不是……

曾經有一人,閑來無事時總是陪着他喂招,倘若未曾使盡全力還會被他不依不饒地追着打,自然是看着眼熟的,連怎麽破解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譬如眼下這黑衣人使的一招“流風回雪”……

岳羲和腳下一旋,往右側避出一尺,飛揚的衣擺與發絲帶起一片水霧,劈頭蓋臉地往那黑衣人眼前打去,使得他舉劍疾刺的身子凝滞片刻,岳羲和趁機閃到他身後,五指成爪,抓向那人的後肩。

黑衣人反應也不慢,猱身躲避,但到底比不上岳羲和動作快,“哧啦”一聲,他的衣裳就被抓破,露出右肩來。

“喝——”黑衣人怒叱一聲,回劍來刺。

有一瞬,劍光驀然掠過他的肩頭,照出一個淡紅色的、形如蓮花的印記。

——我不要,我不要!為什麽要紮我?

——住口!能與少主有一模一樣的胎記,這是你的福分。

——我不要當什麽少主,你們放開我……啊!

——小子,你記好了,你右肩上的胎記,是你出生以來就有的,若是說錯了,有你好看!

……

回憶如潮水一般湧來,右肩上的陳年舊跡也尖銳地痛了起來,岳羲和甚至忘記了自己面前還有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它的主人還在伺機而動。

面前的人,就是那個人的同門吧?要是讓他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欲鏟除的人卻是自己朝夕相處的手足,也不知他會作何感想。會……後悔嗎?

雖然也不知岳羲和為何停手,但那黑衣人顯然是不會放過大好機會的,挺劍橫在他纖細修長的脖頸處,甕聲甕氣地道:“蘇聞那老毒物在哪?”

誠然,這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年輕,可明月山莊莊主、岳羲和的師尊蘇聞年紀也不大,和“老毒物”三個字一點也不沾邊。

啊……這時候還能想到這些有的沒的,真是不要命了!

見岳羲和不答,黑衣人也沒耐心逼他,只是一掌把他推了出去,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勢,縱身往山頂的攬月臺奔去。

底下的弟子房有了動靜,登山用的滑索也運轉起來,人聲喧鬧逐漸從山下往山腰湧來,岳羲和終于回過神來,沖着黑衣人的背影叫了一聲“站住”,亦發足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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