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章十·水姻

沈葉二人在原地趴了好一陣都沒緩過來,正好又聽到不遠處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原來是後門來了人,護院勘驗身份後又客氣地把人給請了進來。

倒也真是奇怪了,這湧波山莊的正門是朝着江邊的,而臨街的這一面,原來是後門。

進來的是個身材高大的人,穿一襲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玄色鬥篷,戴着大大的兜帽,也看不清面孔。不過能在這時候造訪的,還打扮成這樣,應該也不是什麽易于之輩。

“去看看嗎?”這次是葉無咎主動去問。

沈望舒正有此意,當即點頭,示意他手腳輕一些,從屋頂上跟着那人走。

也幸好是因為有人來了,那些護衛要與來客說話,倒是遮掩了屋頂上的腳步聲,不過即便如此,兩人也不敢跟太近,畢竟此處好手衆多,葉無咎應付困難,沈望舒又是傷號,還是小心些為妙。

兩人磨磨蹭蹭挨近了來人進去的房間,故技重施,仍舊是掀了瓦片聽牆角,卻忽然聽到一聲暴喝:“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居然還一門心思想着你成親的事?每年都要鬧一次,你還真把自己當……”

“否則呢?”兩人看見一個身着華服的中年男子吊兒郎當地道,“前幾日我出手你也這樣罵,如今我撒手不管你還罵。不知道我究竟做什麽你才會滿意。”

穿黑袍子那人冷聲道:“做什麽我才會滿意?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麽!那日若不是翠湖居的人跳出來橫加阻攔,你是不是就打算直接殺了沈望舒再殺了蕭煥?”

沈望舒一驚,死死地按住瓦片。

當晚與他交手的黑衣人,竟是薛無涯麽?此人武功極高,似乎也真是帶着殺意在與他交手。只是不知道他從前什麽時候得罪了這麽一位大人物。

“這兩人難道不該殺?”薛無涯忽而暴怒,拍案而起。

這次連葉無咎都吓了一跳,用眼神示意沈望舒。沈望舒搖了搖頭。

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大約是他和蕭煥共同的仇敵。不過沈望舒從前是仇敵遍天下,正道瞧不起他這魔教妖人,黑道的也被倚霄宮壓得擡不起頭,自然對他這倚霄宮第一爪牙恨得深入骨髓,一個個去回想,當真不知凡幾。蕭煥卻是白道人人稱頌的後起之秀,從前假意投奔之時雙手也很幹淨,幾乎就沒沾過什麽要命的事。他們兩個共同的仇敵……沈望舒想不出來。

黑衣人氣急,提高聲音道:“是,這兩人死有餘辜。但此前你答應過我什麽?做個假局蒙混過去也就罷了,遠運船行也好湧波山莊也好,不過就是一張皮,蛻了就算了。你為什麽要親自動手?”

“崔公真是好耐性,”薛無涯哼了一聲,“老薛是個粗人,不知道你們這些讀過書的人肚子裏究竟有什麽彎彎繞,我也知道你不是小打小鬧。可我老薛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手刃仇人嗎?憋屈這麽多年,過得跟喪家犬一樣,現在人都到眼皮子底下了,你讓我放他們走?除非我死!”

“再這麽折騰下去你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那位崔公怒不可遏,“趁着現在人還沒找上門來,你趕緊準備一下,連夜離開,誰也找不到你。”

薛無涯怒瞪着黑衣人,“老子不走!不管是遠運船行還是湧波山莊,那都是老子一拳一腳創下的基業,老子自己一文錢沒落着,盡數都孝敬崔公你了。你不心疼,老子心疼!”

黑衣人沉默片刻,大約是在上下打量薛無涯,然後才鄙夷地笑了一聲,“別是舍不得府上的一幹美人吧?薛無涯,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老子的确沒什麽大出息!”薛無涯雙目發紅,幾要滴出血來,“但老子也知道什麽叫感恩什麽叫情義!誰對我好我知道,為了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崔大先生看不起我嗎?我知道 ,可是我無所謂啊,你想做的和我想做的事同一件事,那就夠了。現在仇人都在眼前了,你還磨磨蹭蹭地幹什麽?”

“沈望舒和蕭煥就是你的仇人了?”黑衣人仿佛聽到什麽笑話一般,“二十多年前,這兩個小子還不曾降世,怪得着他們?”

一把掀了桌上的東西,薛無涯又欺進一步,“不怨他們?那要怨誰?你敢去把那個人的屍首找出來挫骨揚灰嗎?哦我倒是忘了,那人原本也死無全屍,輪不着你動手。那你去找高高在上萬人敬仰的那一位啊,你敢嗎?”

黑衣人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薛無涯的衣領,咬牙切齒地道:“你以為我所做之事是為什麽?報仇憑的可不是一腔蠻力。”

“是是是,崔公一張嘴厲害得很,老薛我說不過。”薛無涯揪回自己的衣領,輕笑一聲。

“薛無涯,你最好聽我一句勸,否則的話,我就保不住你。”

薛無涯已經轉過身去,送客的架勢都擺好了,“不用保,你要是覺得老子沒用了,那就棄了吧。老子不怕,也不後悔。”

黑衣人靜立半晌,最終什麽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摔門而出。

趁着黑衣人離開,也是沈葉二人混出去的最佳時機。不過方才那撲面而來的信息委實太過駁雜,且與沈望舒自己息息相關,竟讓他一陣的愣怔,起身的時候險些沒站穩,還是葉無咎扶了一把才沒倒下去。

“喂……”葉無咎吓了一跳。

沈望舒卻向他擺擺手,示意他先離開再說。

黑衣人這次走得飛快,兩人也不得不趕緊跟上。不過沈望舒跟得有些吃力的樣子,倒不得不靠着葉無咎時不時拉一把才穩住身子。

葉無咎有些擔心,低聲問:“你沒事吧?”

“沒事,這次咱們從後門走,回去近些,也能避開不少護衛。”沈望舒随口答道。

這……不是廢話嗎?這個黑衣人就是從後門進來的,不從後門走你倒試試從前門給闖過去啊。葉無咎很是無語,卻也不好在這個時候出聲,只好拉着沈望舒趕緊走。

一旦離開湧波山莊的範圍回到街市上,他那張嘴便又停不住了,“小沈啊,那個薛無涯好像跟你有仇,從前你認識嗎?”

“不認識,蕭煥應該也不認識。”沈望舒直接做了擔保。

葉無咎噎了噎,“不可能吧?人家都想殺你倆了,你還不認識?如果那天秋暝沒及時趕到,你們豈不是死得很冤?”

沈望舒卻把那兩人方才說過的話在腦子裏一連滾過幾遭——

黑衣人說遠運船行和湧波山莊不過是一張皮,蛻了了就是,語氣淡漠,且毫不心疼。就算這是薛無涯一手創下的産業,可他這言語間透露出的熟稔也太過詭異了,說得好像就是這套把戲已經玩得得心應手了一般。那他們之前還充當過什麽角色?又做過什麽類似的事情?

黑衣人還說,二十多年前,他與蕭煥還未曾降世。這是一句實話。只是這樣一來,那便意味着薛無涯的這段仇怨其實就是二十多年前就結下的,而他和蕭煥不過是因為薛無涯無法找到真兇所以只好将一腔憤恨盡數傾倒的替代品。

薛無涯自己又說,他怨恨的兩個人,一個屍骨無存,一個受人敬仰。這樣算來範圍委實是有些寬廣了,畢竟二十年前死去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太多了,如今江湖上名望頗高的也不止一兩人。但再加上與沈望舒和蕭煥有十分密切關系這一條件……

沈望舒自幼長在倚霄宮,最“親近”的人當屬倚霄宮主沈千峰。

聽說蕭煥自幼就成了孤兒,得松風劍派憐惜,從小就在門中長大,與他最熟悉的應當是他的師父楚江流。

沈千峰的确是死了,但并不是二十年前身故的,唯有屍骨無存這一點還比較符合。

而楚江流在江湖上的名聲地位,大致與秋暝差不多。大家提起,也知道是成名已久的前輩,惡行自然是沒有,但令名卻也說不上來,說受人敬仰實在有些勉強。

此外還有何人,那便真的想不起來了。

“沈、沈兄弟……”沈望舒一直在想事情,也不太看路,一直就跟着葉無咎,卻也沒發現這家夥不知什麽時候就停了下來。直到他這麽戰戰兢兢地喊了一聲,沈望舒才擡了擡頭,一眼就看見了長街盡頭站着的那個人。

那人也不是什麽沉靜或是冷清的性子,卻異常喜愛一襲白衣,從前總覺得匪夷所思。不過有時候卻又覺得,再不會又比白衣更加适合他的了——這人脾氣有點大,一生氣就愛板着臉,當真能凍人一身冰碴子,倒和如霜如雪的白色很是相像。

現在他應該又生氣了,沈望舒仿佛能看見他周身支棱起的冰淩,連如水的月華也不曾軟化。難怪葉無咎都會被吓成這樣。

“蕭少俠……”沈望舒勉強扯了扯嘴角,想打個哈哈給岔過去。

“為什麽要自己亂跑?你不知道自己身上還有傷嗎?”蕭煥卻臭着一張臉打斷。

沈望舒出門的時間也不早了,他去找葉無咎的時候,這家夥都已經洗漱好準備休息了。在外頭摸黑轉了這麽一圈,也是夜闌人靜了,沒想到蕭煥居然還能發現他不在了。也不知道這麽晚了,他還有什麽事。

見沈望舒不吭聲,葉無咎不得不強笑道:“那什麽,今晚上月色很是不錯,沈兄弟覺得自己已經躺了很多天了,非常難受,就想出來走走,是吧?”

這謊話編得雖然有點傻但很圓。誰知蕭煥仿佛根本就沒看見葉無咎似的,目光仍舊直直地落在沈望舒身上,聲音裏的怒意更盛,“若你有什麽非辦不可的事,為何不和我說?”

“蕭少俠你自己也帶着傷,再勞煩你去,未免有些乘人之危了不是?”沈望舒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蕭煥仍舊一個字不信,“你究竟做什麽去了?”

“這個好像也不需要跟您交代吧?”到底是傷了元氣,身子一直沒好利索,又在外頭折騰一夜,如今沒事了,沈望舒陡然松了一口氣,聲音裏也帶上了疲憊。

“你……”蕭煥也聽出來了,近前一步就想伸手扶他,語氣也軟了好幾分,“我不是故意要探知你的行蹤的,你要是想走,随時可以走;你要是想加害我們,也有許多機會。我只是……你這一身的傷,若是在外面遇上什麽不測可如何是好?”

他聽錯了嗎?蕭煥居然在給他解釋?

不過沈望舒只是在心裏驚詫一瞬,又淡淡一笑,“多謝蕭少俠好意,在下還是惜命得很,知道什麽時候撐不住了就什麽時候回來的。”

惜命?分明知道自己身子到底是什麽樣的,卻一次又一次地強行動用真氣,不管不顧,這是惜的哪門子命?

只是蕭煥忽然又深恨自己仿佛自作多情了。

原本想看看沈望舒好點沒有,晚上睡得踏不踏實,誰知去到他房間之後之間被褥平平癱在床上,都已經冷透了,登時就驚出他一身冷汗,深怕那個武功高強的黑衣人要對他不利。不過也不應該,客棧裏住了那麽些人,其間高手也不少,倘若真是遭了不測,沒道理一個人都沒察覺。

可就算是他自己走出去的,蕭煥也依舊擔心得厲害,畢竟沈望舒還傷着,且是內傷,若在外遇上什麽敵手,他都不能全力對敵的。

好不容易看到人囫囵個回來了,可人家……似乎并不想要這樣的關切。

“既然無事,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莫要驚動秋居士了。”蕭煥忽然垂頭喪氣地道。

沈望舒這廂想了半晌,覺得還是有必要問一問,便斟酌着道:“蕭秋山,于你而言,最親近的人是誰?”

“什麽?”不止是蕭煥,連葉無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險些驚掉了下巴。

沈少俠,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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