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章十·水姻
蕭煥想不明白為何沈望舒會忽然這樣問出一句話。不過是多說了一句莫要驚動秋居士麽,秋暝那樣的性子,對所有的小輩都非常關心,不管是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若是知道沈望舒這樣不顧惜身子地跑出去,一定會着急。他這樣問,莫不是在怪他不該用秋暝作筏子?
可……他直言是自己不放心,沈望舒大概會氣得立刻拂袖而去吧?
“哦,我問的是長輩,于蕭少俠而言,最親近的長輩是哪一位?”沈望舒于此時又補了一句。
還在當魔教少主的沈望舒,用一團火來形容也是差不多的,性烈如火,人也活潑。此次再見,沈少俠沉穩了不少,性子也冷了不少,就仿佛是一盆冰水高懸于頂,也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當頭落下,澆得心肝脾肺統統都冷透了,也順勢澆滅了他一廂情願的荒誕幻想。
蕭煥暗中握了握拳,臉上竭力不做出什麽令人生疑的表情,“自然是師父。我自小就是在師父膝下長大的。”
不,不該是楚江流。沈望舒早就把此人排除在外,又仔細思量一陣,的确不該是此人。“除了令師呢?”
“便是掌門了。師父身子不太好,時常閉關,沒人照管的時候我就會去掌門的院子。”蕭煥從前隐藏情緒的本事就強,如今越發游刃有餘,幾句話之間就強行壓下心緒,與沈望舒對答如常。
對了,怎麽就沒想到此處去!楚江流門下就蕭煥一個弟子,與所有同門應當是都不分親疏的。但他外出行事,總是與韓青溪和岳澄這兩個掌門弟子一道,自然是因為和掌門岳正亭親近才會如此。
岳正亭……岳正亭!果然是躺久了腦子也不太好使了,他怎麽就忘了,沈千峰能成為攪得江湖腥風血雨的大魔頭,其中岳大掌門是出力不少的。這二人在反目成仇之前,曾經也是一對……愛侶的。
那年中秋,沈千峰也不知是怎的就來了興致,一向不沾酒的人竟是把自己灌得面前站的人是誰都分不清了。繞着大殿游走好一陣,嘟囔着誰也聽不明白的話,然後他忽然就劈手奪了宮中一名樂工手中的月琴,自己彈了起來。若不是那一次,沈望舒也不知道原來這個冷心冷性的大魔頭原來還頗通音律,至少比他那荒腔走板的笛子不知強了多少。
沈千峰一邊彈還一邊朗聲唱——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沈望舒不愛讀什麽詩書,那些婦孺皆能吟誦的也罷了,《楚辭》于他而言實在是佶屈聱牙,壓根就不明白這是什麽東西。如今也是回想起頭一句有個“紛吾乘兮玄雲”,又得知了沈千峰九嶷宮大司命的身份,才知道他唱的是《大司命》篇。
雖然聽不懂他的唱詞,但聽他的聲調,看他的情态,端的是豪邁,頗有些唯我獨尊的氣派。只是到了後頭幾句,聲調才漸漸弱了,逐漸變得纏綿悱恻,如怨如訴,倒是把沈望舒吓了一跳。
而後沈千峰的行事,就更吓得沈望舒連忙喝退底下人,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在此處久留。
沈千峰足尖一點,便躍上了大殿的主梁上坐好,修長而有力的五指在琴弦上一撥,月琴便發出了柔婉的吟唱,沈千峰則輕聲唱道——
小酌荼蘼釀。喜今朝,釵光鬓影,燈前滉漾。隔着屏風喧笑語,報到雀翅初上。又把檀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
六年孤館相偎傍。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飏。了爾一生花燭事,宛轉婦随夫唱。只我羅衾寒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努力做,稾砧模樣。休為我,再惆悵。[1]
這一首便通俗易懂多了,沈望舒也大約咋摸出意思。你且安心娶妻,勿念,我肝腸寸斷也無妨。
彼時沈望舒都還不認得蕭煥,而沈千峰那些年也并沒什麽出格之舉,自然也不會往別處去想,不過有些疑惑,方才還如此氣勢如虹睥睨天地的,怎的忽然換了個女子的口吻在唱?
不過沈千峰也不是個什麽風雅之人,學識不比沈望舒強上多少,或許只是借了這麽一首詞來表達自己抑郁的心境罷了。也對,沈千峰膝下有一子,這是整個武林都知道的事,不然如何會擺個他在此?只是這孩子的生母,卻從未聽人提起過,甚至是諱莫如深的樣子,實在也不像是天妒紅顏的樣子,還有那個孩子,亦不知所蹤。聽這樣的歌,莫非……其實那女子并不愛沈千峰,只是被他強搶而來,後來卻又幡然悔悟,放她與心上人雙宿雙栖去了?那孩子也自然是被帶走了。
沈望舒有些得意,自己這小腦瓜子也太聰明了,就這麽幾息的時間居然就想明白了這麽複雜的事。
從前對沈千峰都甚是畏懼,畢竟此人的功夫實在太高了。如今這麽一想,此人也不那麽可怕了,畢竟一個痛失所愛的大魔頭,想想竟然,還有點可憐。
沈望舒正想輕手輕腳地關上店門推出去,讓沈千峰獨自舔舐自己不能輕易示人的傷口,誰知忽然眼前一花,面前也就多了個人。
少主的話,旁人便罷了,下人不敢不聽,大殿裏再沒別人,而武功還這麽好的,自然只有一個沈千峰了。
沈千峰狠狠地把自己掌中的月琴掼在地上,負手在後,對他冷笑一聲,“打擾了岳少俠洞房花燭的雅興,對不住了。”
什、什麽?沈望舒驚得眼珠子都要瞪脫眶了,岳少俠是誰?
“在下方才的《賀新郎》唱得如何?”沈千峰笑意更盛,卻是不懷好意的,“這詞倒是寫得不好,咱們并不曾相依相偎六年,滿打滿算不過才三年罷了。”
果然醉得厲害,什麽話都說出來了。雖然沈望舒也聽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麽,但也知道這是一個了不得的大秘密,若是被旁人知道,沈千峰在不在意的也還罷了,那一位岳少俠,只怕就要難過了。
沈千峰繞着他慢慢走了一圈,忽然湊到耳邊,先是輕輕呵了口氣,沈望舒頓時一個激靈,只覺得後背上一陣陰風吹過,汗毛都豎了起來,然後他聽見沈千峰幾乎是只用氣息在說:“只是三年也不短了,一千多日,即便不是日日如此,但少俠的身體,也早就習慣了吧?”
方才還在靈活撥弄的手指,忽然就出現在腰側,隔着幾層不厚的衣料,慢慢向後摩挲,觸碰若有若無,又有向下滑的趨勢。沈千峰不無惡意地道:“那個地方早就得了趣兒,該是食髓知味了吧?沒了在下,少俠應當也得不到滿足了吧?”
沈望舒從小就不喜歡有人碰,當即就要劇烈地掙開。可他又不能掙開,沈千峰醉得不輕,連他都認不出來了,說出的話如此匪夷所思,倘若再有所忤逆,誰知道他還得發什麽瘋。于是沈望舒只好這樣筆挺地站着,渾身的肌肉都繃得死緊,仿佛是一塊豎起來的木頭,盡可能地躲着,喊都不敢喊一聲。
“這寶貝當了三年的擺設,還能有用嗎?”不光是言語,連手指的趨勢都更加下|流,沈千峰有些肆無忌憚,似乎吃定了面前的人不敢有什麽反應。
但沈望舒實在是忍無可忍,猛地後退一步,也不管這個人是誰了,瞪圓了一雙眼睛望着他,打定主意是要在這人還有更過界的動作後暴起反擊。
好在沈千峰也不想怎麽樣了,似乎是被他的反應逗得很愉悅,将手一收,又慢條斯理地用另一只手輕輕摸了摸,笑得十分殘忍,“被說中了吧?那可有些不妙啊。岳少俠如此艱難地才娶到江姑娘,新婚之夜竟然如此萎靡不振,江姑娘又是見慣了好東西的,你說,她會不會一怒之下……剛拜堂就和離了?”
……最好別讓我知道是哪位少俠,否則還真是不能直視啊。沈望舒咬住下唇才沒笑出聲來。
不過沈望舒也終于弄明白了,沈千峰的那首詞,不曾唱錯!
哪裏是他對一位佳人求而不得啊,狗屁!那分明是他和一位少俠有了驚世駭俗的私情,只是這位少俠幡然悔悟也好,悔不當初也好,是不想再與沈千峰有瓜葛了,便迎娶了一位妻子。可看這情形,沈千峰……去人家洞房裏鬧了?
沈千峰都這年歲了,那位少俠應該與他差不多的年紀。而那一代的少俠裏,成親當天出了點岔子的,似乎只有……
“沈兄弟?小沈……沈望舒!”正在恍惚間,又聽見葉無咎叫他了,沈望舒這才自混亂不堪的記憶中猛地回神,便見蕭煥一雙虎目灼灼地瞪着自己,當即一個激靈。偏偏葉無咎還似乎什麽都沒覺察,“你這問話問了一半,怎麽就走神了?松風掌門怎麽了?”
哦對,剛剛是他在問蕭煥親近的長輩是誰,想必這人就該是岳正亭。
“葉兄,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沈望舒淡聲說着。不看也知道,葉無咎肯定現在眼神都不對了。
只是他還得接下去繼續說,“蕭少俠,方才我夜探湧波山莊,發現了一些線索。可事關陰私,還得煩請您跟我找個僻靜的地方說。”
作者有話要說: [1]為清代詞人陳維崧寫給他的同性戀人徐紫雲的賀婚詞《賀新郎·雲郎合卺為賦此詞》。他們倆的愛情故事在當時幾乎是人盡皆知,徐紫雲是當時的名伶,和明末清初詞壇第一人陳維崧有九年的感情史,只是後來徐紫雲迫于壓力,不得不娶親,所以陳維崧才寫了這首賀婚詞。陳維崧對徐紫雲用情很深,在徐紫雲成親甚至是過世之後,還為他寫了很多首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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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