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章十·水姻

原本是十分嚴肅而正經的商榷,卻因為沈望舒突如其來的脾氣而戛然而止,韓青溪與蕭煥被趕出去的時候,還十分摸不着頭腦,不知道剛剛還據理力争的沈望舒怎麽忽然就說出“困”字來的。

雖說夜都已經很深了,但沈望舒卻還真的不困。因為氣的。

他也知道自己氣得莫名其妙,可就是抑制不住這股怒氣。好你個蕭秋山,才跟我獻完殷勤,扭頭就能和人家姑娘拉拉扯扯的,那你把我當什麽了?

身上的傷也沒好透就出去折騰,這會子開始變本加厲地向他算賬了,渾身上下哪裏都疼,內傷在叫嚣,外傷在獰笑,更添了一把火,迫得沈望舒不得不保持清醒。

直到天色将曉,才有了一丁點可憐的睡意,終于可以閉上眼睛迷糊一陣。

這一迷糊也并沒有睡得踏實,因為他翻來覆去都在做夢。

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夢到了曾經與蕭煥待在一起的點滴。

蕭煥才入倚霄宮的那段時日,沈望舒也沒有總是出門的時候就帶着他。這個人,絲毫沒有人在屋檐下的自覺,那一身的傲氣,也是半分都沒被磨去。沈望舒無論是做無本買賣還是去平定倚霄宮三十六洞的叛亂,他都能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嫌惡與憎恨的神色。只有十六七的沈望舒起初還覺得十分有趣,還總是帶着這位剛正不阿的少俠出門去,就想看看他氣急敗壞又無能為力的樣子。只是日子一久,又覺得沒意思透了,畢竟也沒誰願意天天看人給自己甩臉子。

既然蕭煥不愛見這樣的場合,那就別讓他去了,偶爾遇上幾次兇險的,沈望舒也受不了有個人在邊上跟自己對着幹。鎖了兩回門,發現蕭煥還真老實,他早上出去的時候蕭煥坐在什麽地方,晚上回來的時候也便坐在什麽地方。

想想也是,這人說的是在正道走投無路,所以才會到正道中人所不齒的倚霄宮中來,他沒理由跑的。于是沈望舒就給他解了禁,許他在自己住的院子裏随意走動,免得他闖到了沈千峰的禁地。

有一回,一個剛剛歸順不久卻又出爾反爾的洞主實在難纏,一直到深夜沈望舒才回來,卻仍然還記得自己院裏有一個被關起來的人,連飯都沒顧得上去吃一口,傷也沒來得及處理,就連忙開鎖去了。

不過蕭煥又不知道沈望舒在外面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覺得這一日委實太久了些,剛從門縫裏看到沈望舒的臉,他的嘴角就挂好了譏諷的弧度,“整整一日,少主收獲頗豐啊。”

哪有收獲頗豐?分明是損失慘重。沈望舒苦笑了一聲想要解釋,他倒是很能寬忍蕭煥的冷言冷語,因為他吩咐過底下人不許在他外出之後靠近院子,蕭煥這一日下來,幾乎是和他一樣,水米不曾沾牙。

只是解釋的話還沒說得出口,沈望舒就是眼前一黑,一個音節都沒發出來,就向着蕭煥直挺挺地栽倒下去。失去意識前,他是知道自己麽有趴在地上的,因為他被蕭煥下意識地接住了,他還記得蕭煥那個丢手也不是,接下也不是的糾結眼神,太有意思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床邊有個人影,正俯下|身來也不知道在幹什麽,登時清醒過來,腰上發力坐了起來。

“哎喲!”沈望舒起得太快,那個人猝不及防,兩人就這樣結結實實撞在一起,同時捂住了頭。沈望舒這才聽出來,在他床邊坐着這個人是蕭煥。

那時候他說什麽來着?哦……蕭少俠這是好不容易逮着機會要取在下性命了嗎?太迫不及待了吧。

蕭煥冷着臉,開口就是譏笑——在下委實是佩服少主,為了銀錢,為了些身外之物,身子也傷了,力也用盡了,小命也差點保不住了。

少俠,我可是還記着你當初是怎樣入宮來的。燒紅的碎瓷鋪了整整一裏,一邊燒一邊往前鋪,斷沒有說放冷了的道理,就這麽不着鞋襪赤着腳走過去,卻吭都不曾吭一聲,也不知到底是誰更不要命。

沈望舒懶得解釋,只是問他:你怎麽叫來人的?

一張俊臉上的譏諷之意更濃,蕭煥低聲道:“原本也是叫不來人的,畢竟少主吩咐過,不要搭理在下。若不是在下拉了一人來瞧少主躺在門口的模樣,也沒人願意來。”

堂堂倚霄宮少主,無遮無攔躺在門口的樣子就這樣被人瞧見了,原本是顏面盡失的一件事,可沈望舒也一點都不在乎,畢竟沈千峰讓他沒面子的事比着嚴重多了。

他只是摸着下巴想了想,“那好吧,待會兒我與他們說說,日後你可在宮中自由活動,除非你不想要命去闖禁地,也就沒人攔你了。”

“你?”蕭煥的神情非常驚愕,似是不相信沈望舒能這樣就解了禁。

可沈望舒說到做到,等身上力氣恢複些能下床吃飯後,他就當即招來管事,宣布不可限制蕭煥的行動。管事自然無有不從的。

而蕭煥也頗為自覺,至少沈望舒看見的時候,他都老老實實的,沒有亂跑過。

只有一回,沈望舒又回得晚了,卻沒在院裏見着原本應該在這個時間做晚課的蕭煥。

遭了,會不會是那家夥做出一副老實的樣子在騙自己啊,等他戒心盡消了,便趁機去刺探消息,然後逃之夭夭了?沈望舒先是一驚,而後有些懊惱。他倒是不生蕭煥的氣,畢竟兵不厭詐麽,他本人就總是在肆無忌憚地騙人,是他自己錯信了,怎麽能怪對手太狡詐?

不過這個人是在沈千峰面前過了明路的,松風劍派的弟子,沈千峰隔三差五總會問一句,若是人丢了倒不好交代了,說什麽都得抓回來的,否則等沈千峰動手,這家夥會很慘。

只是這人能去什麽地方呢?都被趕出松風了,還有哪個名門正派會收留他?

正胡亂想着,沈望舒忽然聞到一股香氣,暖呼呼的,勾得他肚子都忍不住叫了一聲。

哎,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在這個時候給他送吃的來,這不是存了心思要看他出醜麽?“快端走,我現在不想吃!”

“那還真是對不住了,面不禁放,過會兒就該膩了,在下可沒這個功夫再去做一碗。”後頭那個人不但沒走,反倒大着膽子答了句話,語氣很是吊兒郎當,一點不像是倚霄宮的下人。

沈望舒也是那個時候知道,蕭煥其實是會做飯的,看起來高高大大的一個壯實男人,還總是一副瞧不起所有人的神色,竟然還會做飯,雖然只是一碗雞絲湯面。

這面做的極好,面條只有銀絲那般粗細,雞湯黃澄澄的,裏頭放的木耳絲、蘿蔔絲、蔥絲都切得十分均勻,聞着就叫人食指大動。

“你做的?”沈望舒大吃一驚,也就因為矜持才沒直接快步奔過去,“這裏面大約是放了毒|藥吧?”

蕭煥勾起一邊嘴角,目不斜視,端着面條徑直進了屋,邊走邊道:“是啊,一滴下去就會腸穿肚爛的那種。”

沈望舒到底還是跟了上去,畢竟那是他自己的屋子,“你……為什麽會給我做飯呢?廚房裏沒人了嗎?”

“這個時候了,其他人都該回去了。”蕭煥其實很不習慣給人解釋什麽,至少對于他自己的事是如此,他從來都不喜歡向人邀功,因而神色都有些別扭,“本該留守的大伯他……孫子忽然病了,兒子媳婦又不在家,需要回去照看,我就……”

沈望舒笑了起來,“竟然托付到了你頭上去。可是你也只會煮面啊。”

蕭煥有些不悅,“誰說的?我們松……餘杭一帶多愛吃魚蝦河鮮,我也是都會做的。只是你……”說到一半又覺得有些失言,連忙止住了話頭。

但沈望舒的談興卻被他勾了起來,便笑嘻嘻地湊上去問道:“我怎麽了?”

蕭煥不想說話,沈望舒就追在他後頭一直問,大有你不說我就絕不吃的意思。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特意做出來的面就這樣被糟蹋了還是擔心沈望舒餓着,最後他終于認輸一般地道:“你總是在外頭奔波到很晚,飯都顧不上吃,現在年紀輕到不覺得有什麽,但長此以往,脾胃總會變得很虛弱,需得好生養一養。”

語氣還是生硬,畢竟蕭煥也不想讓沈望舒知道自己在關心他。但沈望舒總是和那些油滑的老東西打交道,愣是暗暗砸麽出一點柔軟的意味,愈發得意了,“哎,看不出來,蕭少俠也沒比我大幾歲麽,就開始想着怎麽才能保養身子了,真是可怕。”

“在下從不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眉頭開始壓低,蕭煥有些動氣的意思,“少主就這麽喜歡錢財麽?從來都身先士卒的,帶着一身傷回來,很值當麽?”

這話從何說起?沈望舒覺得被罵得有些冤枉,但很快又反應過來,每每他外出之時,只會告訴蕭煥說今日有事要出去處置,并不會說是為了什麽,而投入倚霄宮之前到從前他們一道出去的幾次,蕭煥見他的時候總是在和水匪搶飯碗,想來是以為沈望舒出去也就只為了這一件事吧。

不過說起這個,沈望舒又有些煩躁,眼角眉梢的笑意都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奉宮主之令,去捉拿反叛的下屬,不辦妥貼了,能與宮主交差麽?”

這還是沈望舒第一次與他說起宮中之事,不由得有些驚訝。只是面上他還得裝作是不動聲色的樣子,“竟要勞動少主親自去?”

什麽狗屁少主?不過是比旁人看起來要得體一些也能幹一些的大壽罷了,難道沈千峰還能對他高看一眼不成?只是這話他不能說,竭力忍耐了好一陣,沈望舒才又慢慢勾起嘴角,漫不經心地道:“這麽大的倚霄宮,終有一日是要交到我手裏的,驟然接過來,只怕是不能服衆的。”

蕭煥走了一陣的神。現在想來,他大約是想到了岳澄。

松風劍派的掌門之位并不是父死子繼的,而是有才有德者居之。但作為那一屆弟子中最出衆的一個,自己的後人也不能太遜色才是。岳澄卻不是,武功別說比蕭煥與韓青溪了,就連許多普通弟子也比不上,脾氣又傲又急,就仿佛是外頭那些土財主家寵出來似的。

而沈望舒麽……出身魔教,行事也帶着邪氣,處事能有多少才能蕭煥不敢妄斷,但從前交手的幾次看來,此人倒是非常聰穎,功夫也厲害,脾氣說不上多好,至少絕沒有高高在上的樣子。

一黑一白兩道尊主的孩兒,相差倒是有點大了。

蕭煥想了好一陣,終究說道:“基業易創不易守,少主還年輕,原本不必這麽心急的。若是把自己身子弄壞了,一切都是一場空。”

話都沒說完,沈望舒忽然湊近前來,認認真真地盯着蕭煥上下打量,倒是把他吓了一跳,“少主……在看什麽?”

“蕭秋山,你關心我啊?”沈望舒的眼睛長得極好,有些桃花的樣子,不笑便已含情,又因歲數尚輕,面相上還帶着幾分稚氣,眼睛也仍還圓溜溜的,顯得格外澄澈。這般一瞬不瞬地望着蕭煥,竟盯得他不由自主地往後躲了躲。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承認,你是正道的少俠麽,怎麽好意思關心我們下三濫的魔教妖人。”沈望舒半開玩笑似的說着,“不過沒關系,話都說出口了,我記着呢。多謝了。”

蕭煥終于緩過神來,艱難地道:“我……沒有……”

沈望舒徑自笑了笑,想來年輕的時候也是過于自信,自信到自大,都沒有多想,也未曾觀察蕭煥的神色,便接着道:“可如今我連個得力的助手都沒有,就算想讓自己輕減些也不成啊。蕭少俠,你來幫我麽?”

蕭煥猛地垂了眸,沒有洩露一絲一毫的情緒讓沈望舒看見,良久之後,他才啞着聲音道:“若少主不棄……在下自當竭盡全力。”

————————————————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直到一雙溫暖而幹燥的手覆上了額頭,他才倏爾睜眼。

神智還未完全回籠,沈望舒便坐了起來。這只是個習慣而已,他倒是沒覺得眼下坐在床邊這個人會對他有任何不利。

大約……還是蕭煥吧?

這家夥也真是煩人透了!他與韓青溪也算是品貌相當身份相當了,就這麽結為夫婦也挺好的,那就乖乖地離他遠些也罷了,怎麽還總是做出這些事來?

“蕭……”張嘴就想罵,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厲害,竟是比那日才手上之後更嚴重。

“起這麽急,頭不暈麽?快躺下。”那個人溫聲說着,又伸手扶着沈望舒躺回去。

哦,不是蕭煥,那就好……

等等,好什麽好?毫無良心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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