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失獨（四）

熟悉的煙草氣息從鼻間掠過。

孫秀可能去抽煙了，不過她明天要做什麽手術，她身邊怎麽一個親戚也沒有。

沈鋒頓了頓，還是折了回去。

“孫大姐你好。”

孫秀嘴唇幹裂，她有些意外地看着跟進來的男人，确定他不是自己的親友。

“我是張大哥的遠房親戚沈鋒，來幫張大哥整理房間的。張大哥房間裏有這個電子煙，張爺爺說可能是你的，所以我送過來了。你明天是要手術嗎？是什麽手術？有人照顧你嗎？”

最後幾句是替大叔張先問的，他沉浸在自己悲傷的世界裏，忽略了還活着的妻子，根本不知道她的身體出了什麽問題。

“肺部一點小手術，不礙事，這裏都是我的同事，沒事的，而且也有請護工。”孫秀雖然不認識這個所謂的遠房親戚，但是有人關心自己她的态度還是相當友好的，只是她的眼神仍然滿溢着孤獨和凄涼。

“肺部手術？那……”你怎麽還抽煙，沈鋒最終沒有說出口這句話。

大叔張先顫抖着望着骨瘦如柴的妻子，走到了她的身邊，想要觸摸她，卻根本碰觸不到。。

“你是想問我肺部都嚴重到要動手術了，還為什麽要抽煙吧……”孫秀做了多年的護士長，應付過的難纏病人不知凡幾，顯然非常擅長察言觀色，馬上就理解了沈鋒的意思。

“我今年五十四歲，獨生子死了，老公也死了，我父親十年前就過世了，我母親五年前也走了，”她的聲音非常的平靜，不帶絲毫的波瀾，好像在聊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今天天氣很好這樣的日常話題，“我這樣的人，什麽時候死，又有什麽關系呢？手術不重要……抽煙也不重要……我活着這件事原本就不是什麽大事……”

沈鋒覺得自己的心髒被重重一擊，孫秀剛剛的話語是告訴他，活着對她而言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如此的清醒，如此的殘酷，卻又如此的真實。小喬已經捂住臉又開始抽泣了，對于年輕的亡魂而言這一切好像都過于激烈了。

想要搜刮詞彙說些安慰的話語，沈鋒卻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怎樣回應，又是怎樣走出了醫院的。

回到事務所，他巷子口遇到了許久未見的鄰居陳阿姨，在父親失蹤之後，民政部門工作的陳阿姨，那時候對他多有照顧。他向陳阿姨打了招呼。

陳阿姨看他臉色有些不好，就熱心地詢問了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他就把張先一家的事情對陳阿姨說了。

“這樣的情況其實挺多的，我家有個親戚差不多和她的情況類似，”陳阿姨的神色也變得嚴峻起來，“但她當時的情況比你說的這位還要更嚴重。”

“更嚴重？”沈鋒下意識地重複道。

“我家那個親戚是女警，曾經是省散打冠軍，即使年紀大了制服幾個普通人仍然不在話下。她的老公和獨子外出散步的時候，被一個酒駕的司機撞上，兩人當場死亡，場面非常慘烈。她表面很平靜地去處理這個事故，甚至連眼淚都沒有流，當時我們這些親戚一直都覺得她怎麽那麽冷血，背後有不少人說了她的閑話。實際上……”陳阿姨抿了抿嘴唇，手心都攥緊了，仿佛喘不過氣似的松了松衣領嘆了口氣。

沈鋒眼睛都不眨地聽着她說話，一邊的小喬也一樣。

“她去肇事司機家裏的時候是我陪她去的，對方家庭并不富裕，父母也都有病，上有老下有小，家裏就是司機一個頂梁柱。她去了之後，肇事司機一家從老到小六口人齊刷刷地跪在地上，求我親戚原諒，那場面真的挺震撼的，後來我才知道，這一跪救了他們全家的性命”，陳阿姨深吸了一口氣，“實際上那天晚上，我親戚悄悄帶了一把剔骨刀，用保鮮膜綁在小腿的位置。她說那個時候只要對方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她就把他們全家都殺了。後來看到對方家裏也很慘，而且殺了這些人，她的親人也回不來，她最終還是放棄了。我這輩子的冷汗，在聽到她那番話的時候，都流幹了。”

“那後來呢？她怎麽樣了？”沈鋒的心再次受到了震顫。他的眼前似乎可以看到那一幕的上演，表面平靜，實際內線掀起驚濤駭浪的母親，站在加害者及其親屬的面前，內心的良知和殺戮的沖動對他們進行着審判。

“癌症，後來她得了食道癌，但是……癌症是早期，她并沒有去治療……她申請進入緝毒大隊做了卧底，市裏年前破獲的一起大案就有她的功勞，後來她死在毒販交火的槍戰裏，”陳阿姨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她的直系親屬已經一個都沒有了，連骨灰都是我替她收攏的……她的葬禮很寂寞啊……”

“那麽，我能做些什麽……”

如果能做些什麽，替孫大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但是，市裏有一個失獨者互助會，你可以讓這位大姐也加入進去，在對方沒有直系親屬的時候，可以安排人暫時陪護。”

“謝謝陳阿姨了，你把聯系方式留給我吧，互助會的。”

兩人又聊了幾句，沈鋒卻魂不守舍，他把聯系方式攥在手心，內心激蕩不已。

“沈鋒，沈鋒……”小喬看到他表情不對，開始喚他的名字，好半天他才回過神。

“我覺得有點難過，雖然知道不該對客戶投入過多的私人感情，但是……看到這樣的事情，果然還是不可能無動于衷。”沈鋒惆悵道。

“那你就做你想做的事情好了，”小喬馬上答道，“沈鋒，你覺得難過，是因為感同身受嗎？”

“或許吧。”

不遠處，瘦瘦的張先仍然一動不動地站立着，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沈鋒和鄰居阿姨的對話。

“沒有消失呢，那個大叔……”

小喬指了指旁邊目光呆滞的張先，他連變淡的跡象都沒有，更別談消失了。

“他還挂念着，活着的人。既然這麽牽挂，為什麽還要尋死……”小喬低着頭嘀咕。

“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當他感覺到痛苦超出他承受的極限的時候，就會選擇死亡，而且他的精神狀态不是有問題嗎，很容易出現這樣的情況。”

“說的好像你是專家似的。”

“我不是專家，那你來說？”

“什麽讓我說，我還這麽年輕，我哪懂？”

“有這個時間和我頂嘴，不如好好回憶一下你是哪個旮旯裏冒出來的！”

兩人又争執起來，各不相讓。

晚上，沈鋒洗完澡，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人類這種生物，是無法一個人活下去的。和任何人都沒有聯系，孤獨的，寂寞的活下去，就會像生鏽的機械，總有一天會出問題，然後再也動不了。】

“你在寫什麽？日記？”小喬又趴在沈鋒的肩膀上，開始他偷窺的日常。

啪，沈鋒合上筆記本電腦，臉漲得通紅，一副難以忍受的表情。

“我說你，能不能像那個大叔一樣，安安靜靜地站着，不要發出聲音呢？”

“他不是不想發出聲音，只是他說了你也聽不到啊。這麽敏感幹嘛，看一下又怎麽了，你又不把電視打開，我很無聊的。”小喬像是憋着精力無處發洩的小狗，在房間裏跑來跑去。

“人的忍耐是有極限的，你再這樣，以後永遠都不給你看電視劇還有電影了。”沈鋒斬釘截鐵地道。

“好了知道了，你要把失獨互助會的信息去告訴那個阿姨嗎？”

“嗯，等明天的工作完成了就去。”

“那個大叔家裏，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嗯……大概是看到會難過吧。”

不能看到任何和兒子有關的東西，壓抑着極限的痛苦，直到無法忍受選擇了死亡。

“沈鋒……你到底為什麽要做遺物整理，你看上去做得不怎麽開心的樣子……”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這行比較賺錢。”

“那你現在其實可以從事別的行業了啊，我看到你存折裏的錢了……”小喬突然開心起來，“你可以開家奶茶店，我知道一個奶茶的獨家配方，絕對可以讓你大火特火！”

“你還偷窺別人的存折啊，我洗澡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在一邊偷窺？”沈鋒實在是忍受不了這家夥的幹涉，“還奶茶秘方，你以前是奶茶店的老板嗎，是不是想起來些什麽了？”

“沒有啊，只是看到剛剛陳阿姨拎着奶茶的袋子，突然腦子裏蹦出來的想法而已…如果你不做遺物整理，還可以做別的…”

“有些事情，不是因為做得開心才去做的。而是，總得要有人去做，”沈鋒看着小喬有些稚氣的臉龐，覺得他既可愛又太過天真，“無所謂開心和難過，這就是我的工作，只要有人需要，我就會一直做下去。”

“随你的便，我也想象不出來，整理屍體的人做出來的奶茶是什麽味道……”小喬嘟起嘴有些惱怒地道。

“聽你這麽說，我反而很想試試了，把你的奶茶秘方交出來。”

“才不要！”

最終沈鋒利用五部電影的播放權，換到了奶茶的秘方。他興沖沖地跑到附近小超市買了紅茶和牛奶。

“要鮮奶呀，鮮奶！”小喬恨不得揪住他耳朵說話。

“這個也一樣！都是牛奶有什麽區別。”沈鋒根本不理他。

“紅茶！是正山小種的紅茶！”

“這裏只有立頓，反正也差不多。”

“差很多呀！”

“可以了吧，糖家裏有，好了，回家。”

“肯定不會好喝的！”

“不試試怎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