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晨光熹微,從柳葉縫隙中漏出,落在清隽俊逸的人身上,溫暖了那人清冷的面容。南亦遠立在湖邊,一手捧琴,屈指勾起琴弦,泠泠琴音蕩向湖面,又随漣漪飄向遠處。朔漠跪坐在幾前,給南亦遠的茶杯裏斟好新泡的茶。
“先生,屋外有位叫皇甫濯的将軍要見您。”朔漠把茶杯遞給南亦遠,一邊說道。
一聽是皇甫濯,南亦遠忙把琴丢在幾上,看也不看朔漠遞來的茶水,向着院門疾步而去。朔漠捧着茶杯失落地看着南亦遠的背影,将茶杯放回了幾上。
皇甫濯歪在門邊,一邊往院裏望,一邊與在這屋子裏伺候的老婦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将軍莫急,仆婦已與朔漠說了,先生一會就來。”老婦人是洛陽城裏的老人了,叛軍攻入洛陽城後,她一家十多口人就只剩下她一人,要不是遇見成王,老婦人只怕也沒了性命。老婦人感激成王救命之恩,便留在這處宅邸裏伺候成王的客人。也因着皇甫濯是唐軍,老婦人對皇甫濯也熱情相待。
皇甫濯謝道:“我昨日與南先生做了約定,他定不會爽約。”說着,扶蘇花木掩映的小路間,一襲青衫白衣出現在了皇甫濯的視線裏。皇甫濯站直了身子,笑呵呵地迎上了來接自己的人。
“你怎麽不直接進來?”南亦遠見皇甫濯還站在門外,拽着皇甫濯的胳膊就把人往裏帶。
皇甫濯尴尬地向老婦人笑了笑,跟着南亦遠就走。“我們也有十多年未見,總得顧忌點禮數。”好不容易掙開了南亦遠的手,皇甫濯與南亦遠肩并肩地往前走。
“你何時變得如此謹小慎微了?”南亦遠揶揄皇甫濯,其實不止皇甫濯處事謹慎,他在東都也收斂起了些脾氣來。東都雖不如西都,但在皇室之人的眼皮底下,還是要小心些為好。
皇甫濯搖頭:“南先生向來脾氣不小,我怕得罪了南先生。”
“那自今日起,我這宅邸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我絕不攔你!”南亦遠停下腳步,轉身揮手指向院門,笑着對皇甫濯說。
皇甫濯粲然笑道:“那是再好不過。”
南亦遠領着皇甫濯走向剛他撫琴之處,朔漠仍留在幾旁,正仔細地看着煮茶的火候。朔漠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站起身來,恭敬地向皇甫濯行了個禮。
皇甫濯擺手讓朔漠免禮,等朔漠擡起頭,皇甫濯瞬間繃起臉來,一雙銳利的眼眸緊緊地盯着朔漠打量。被人這麽盯着,朔漠心中惶然,低下頭來想躲開皇甫濯的目光。
南亦遠瞧見朔漠神色,走近朔漠,将孩子護在了身後:“皇甫,他是個孩子,經不得你用這種眼神打量。”
經南亦遠提醒,皇甫濯意識到自己失禮,他緩和神色,走過南亦遠與朔漠身邊,徑直走到幾前坐下。皇甫濯道:“亦遠,我有些話想與你一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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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漠聽出皇甫濯話中之意,他看了一眼南亦遠,見南亦遠對他點頭,朔漠躲也似地離開了湖邊。臨走時,他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眼皇甫濯,帶着不甘的神色,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等朔漠離開後,南亦遠坐在皇甫濯對面,他看着皇甫濯,眼裏有責問,也有不解:“皇甫濯,朔漠是我帶回來的。”
皇甫濯放下抿了一口的茶水,良久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這才說道:“你未見他臨走時看我的眼神,那眼神與狼牙軍如出一轍,我與狼牙軍征戰多年,那種眼神再熟悉不過。你應該也早知道他身份了,是不是?”
南亦遠自是知曉朔漠的身份,他在遇見朔漠之時,從朔漠眼神中看出他的恨意,最終南亦遠還是救下了朔漠,并給朔漠重新取了個名,悉心指導他文墨與武藝,南亦遠堅信,朔漠本性不壞,若認真指教朔漠,假以時日朔漠定會與一般孩童無異。
“他已改了姓名,棄了恩怨,拜我門下,難不成你是要懷疑我?”南亦遠屈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幾案。這是南亦遠從小留下來的習慣,一旦他心中不安,或有擔憂之事時,南亦遠皆會下意識地敲擊桌面。
皇甫濯伸手按住南亦遠的手,突然覆蓋在手背上的溫度瞬間沿着血脈流入南亦遠的心髒。南亦遠緩了緩神,他看着對面關心自己的人,伸手沿着皇甫濯緊斂的眉梢撫了撫:“昨日我見到你就想,等你我閑暇之時,我也得給你授上一課。你這眉頭,怎越斂越緊了?”
被南亦遠的手指觸碰的剎那,皇甫濯感覺一股火熱自心底噴湧而出。自雁門關一役後,皇甫濯再不敢輕信任何人,他将自己的心冰封在仇恨中,不讓任何人窺視,沒想到他與南亦遠相處不到一日,被冰封住的心又重新跳動了起來。
“你若有空擔心我,不如想想該如何把那狼崽子教好。”皇甫濯用指尖摩挲着南亦遠的手背,南亦遠的手背摸上去也不如兒時那般滑潤,又見南亦遠手指上留下了細密的傷痕,皇甫濯又是長嘆,身在長歌門的南亦遠過得也并不舒心。
南亦遠收回手,皇甫濯的手雖然溫暖,但手上的繭子割着他的手背。南亦遠記得十多年前還在長歌門的皇甫濯幾乎不習武,手上幾乎沒有繭子,如今面前這人一身玄色铠甲,背負玄甲鐵盾與長刀,已不再是十多年前需要自己照顧的瘦削孩童了。
“你在蒼雲還好嗎?”重逢已一日,南亦遠到此時才問出這句話來。
皇甫濯拍了拍身後的盾刀,大喇喇地笑道:“好!有一幫視死如歸的好兄弟,過得不錯!”
“真的好嗎?”南亦遠看着皇甫濯眉間的溝壑,自見到他起,皇甫濯的眉頭就沒松開過。如果皇甫濯真過得好,怎會時刻都蹙着眉?
皇甫濯一愣,揉了揉自己的眉間,苦笑道:“怎能不好,我們所有的兄弟活在這世上都有同樣的目的,齊心如此,會不好嗎?”
南亦遠暗自嘆息,皇甫濯一直在避開與他談及埋藏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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